作者:Jonathan Rosenbaum
譯者:陳思航
校對:易二三
來源:Chicago Reader
(October 6, 1995)
從什么時候開始,美工師的嘔吐物、矯飾主義者的廢話,以及其他涉及憂郁、厄運和衰落的能指,成為了電影中的定心丸?
我討論的不僅僅是好萊塢電影,還有作為整體的西方電影。
是什么讓那些猛烈的、骯臟的雨點,同時降落在《撒旦探戈》(貝拉·塔爾那部七個小時的匈牙利黑色喜劇,它在去年上映于芝加哥國際電影節)和《七宗罪》(一部風格化的、動人的[雖然是血淋淋的]超自然連環殺手片)中?
《撒旦探戈》
那些輕率的論者,會將其歸咎于《銀翼殺手》、黑色電影,甚至是布拉格學派的超現實主義,盡管這可能會讓我們忽略加爾文主義/表現主義對城市污穢的呈現,以及《出租車司機》中那種后越戰時期的精神病理學。實際上,探討它的來源,可能是一種相對迂腐的做法,更重要的事情,是要找出這種可怖情緒的魅力之源。
我認為,這種趣味的部分原因,可能源于某種無能,我們無法相信或者嘗試某種政治變革——在美國,我們無法接受自己不再是頭號人物的事實,這與這種無能存在著聯系。(遺憾的是,我們沒能從英國人的經驗中吸取教訓,在前段時間,他們不得不去處理類似的問題。接受我們的限制,可能反而會推動我們的解放。)在這種否定性的情境下,垃圾、腐爛和末日變得極具吸引力——這是一種精神海洛因。
《七宗罪》
如果一切最終都將流入這種美麗的絕望——如果邪惡無處不在、昂首前行(《七宗罪》如此有力地堅守著這種概念),如果人類總是無法從原始的泥濘中掙脫出來——那么我們就擺脫困境了:我們不需要評估自己是誰、在哪里、應該做什么,不需要思考這場表演的掌控者,以及這一切的緣由。
那種毫不退縮地觀察暴力和痛苦的能力,通常被看作是一種評估世故與成熟的厭世指標——只要有了這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看穿腐爛世界的姿態,我們就可以證明,我們盡可能不作為的做法是多么正確。
這種電影支持著我們作為消費者和公民的被動性,我們可以浸泡在自己的悲觀中,仿佛洗著一個熱水澡一般,撫弄著我們那酸澀的冷漠,仿佛它是一種更高級的智慧形態。我們不會將自己目前的狀態,看作是少數西方權力基礎的銷蝕(這種狀況可能反而會使整個世界受益),或是政府服務能力的下降,我們更傾向于將它看作是「文明的衰落」,因為這聽起來要宏偉得多。
《七宗罪》
我們仍然沉浸在冷戰的術語中,我們意識不到的是,共產主義(或是被冷戰雙方錯誤地認定為共產主義的東西)的崩潰,并不一定就意味著馬克思是錯誤的,也不意味著我們就是正確的。(對于許多較小的國家來說,俄羅斯和美國在冷戰期間及之后的相似之處,要比分歧更為引人注目。)在商業電影的制作中,新的思維方式處于長期匱乏的狀態——除非將那些反復使用的概念稱為「新思維」——更重要的是,這反映了一種僵化的商業政策,那就是最大限度地開發既有市場,而不是去探索任何新的市場,因為這意味著承擔風險與創造力的需求。
在那些「過勞」的類型中,存在著一種電影,它將城市的荒蕪,看作是一種超然的、狂喜的情境,它與形而上學的宿命論是緊密相連的。這種類型的成功之道在于,要讓這一切看起來像是一種新鮮的想法,這也是《七宗罪》獲得巨大成功的秘訣。
《七宗罪》
有些評論家認為,這部影片不過是陳詞濫調,看起來也十分虛假。我認為,在劇情層面,他們的看法是正確的。但是,他們忽略了那些讓這部影片取得巨大成就的東西。大體上來說,我們可以用風格層面的新鮮感和可信度來概括這一點,也就是說,特定演員和布景的外觀與質感是非常恰當的。(例如,摩根·弗里曼扮演了一位疲倦的道德證人,他是一位瀕臨退休、患有失眠、精疲力竭的警探。再比如,我們可以看到空蕩蕩的城市公寓,高高的天花板上懸掛著數百種空氣清新劑,床罩下還有一具備受折磨、瘦骨嶙峋、仍在呼吸的人體。)
《七宗罪》
這些批評并沒有考慮到開場字幕段落的刺激性——這是一個干澀、粗糲、有些刺眼的實驗段落,看起來就像是斯坦·布拉哈格的最佳作品。在我今年看過的好萊塢電影中,這是最令我振奮的段落。當然,這部影片的宣傳冊并沒有讓我去期待什么特別的東西。它的導演大衛·芬奇以MV(他與麥當娜和滾石樂隊都有過合作)、電視廣告和《異形3》(在這部影片中,那種對于骯臟環境和宗教狂熱的趣味也很明顯)而聞名。它的編劇安德魯·凱文·沃克也是個新手,他是在紐約塔樓唱片店擔任樓層管理員或收銀員(這取決于你讀的是宣傳手冊上的哪一頁)時寫下劇本的。
在《七宗罪》剛剛開始的時候,警探沙摩塞(弗里曼飾)身處一座無名、平凡、荒廢的城市,在一間單身漢公寓里,他有條不紊地穿上了自己的套裝,前去調查一個血腥的多重殺人案現場。從情節上來看,這似乎與電影中的剩余部分都沒有關系。我們看到,他懷疑當場死去的孩子,在自己被殺前是否真的目睹了父母的死亡,他也因此遭到了斥責:一位冷酷而易怒的同事告訴他,這一切都與調查無關。接著,沙摩塞遇到了警探米爾斯(布拉德·皮特飾),這是一個新手,他正在接受訓練,以便成為沙摩塞的繼任者,這也讓沙摩塞相當惱火。
《七宗罪》
接著,我們就看到了演職員表,這個連環殺手尚未登場,但我們看到了他的一系列物品或活動——或許,它們也可能屬于之后調查這位兇手的警察?這種不確定性似乎是重要而非偶然的。我們可以瞥見照片、筆記本(寫著迷人的、整齊的小字)、正在拼接的膠片、某些正在被縫起來的東西。接著,七天中的第一天——「星期一」——出現在了屏幕左下方,沙摩塞和米爾斯正在調查一起事件,它歸屬于遵循七宗罪發生的、一系列異常血腥和野蠻的殺戮平民事件。
這種七日、七宗罪的結構,只是這部影片高概念包裝的一部分。事實上,偵探們調查的許多地點,都有一些相似的美工設計——包括屬于受害者或兇手本人的、潮濕而陰冷的公寓。(有些不合理的是,盡管影片設定在白天,但大多數情況下,探員們都是用手電筒進行調查的——從來沒有人愿意費力把燈打開。)就像《銀翼殺手》一樣,這部影片里的暴雨也是持續不斷的,即使是在白天,也彌漫著一種無盡之夜的感覺。腐爛的內景與剝落的墻壁,仿佛是邪惡活動的一部分,這聯系著加爾文主義對待當代城市生活之骯臟的憤怒(就如《出租車司機》)。
《七宗罪》
這部影片對于現代世界的高概念表述——最終可能僅僅只是矯飾主義風格的借口——詳細地比較了沙摩塞和米爾斯這兩代人,它涉及了道德、成熟性、氣質、家庭關系甚至是教育(米爾斯通過學校的大綱來鉆研但丁、喬叟和彌爾頓,而沙摩塞則更喜歡原著。)在這部影片與《沉默的羔羊》之間,也可以挖掘出許多潛在的比較,其中最為突出的一點在于,《七宗罪》拒絕利用它的精神病殺手,來獲取低俗的笑聲或是盲目的英雄崇拜。
但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是,它確實像《沉默的羔羊》一樣,對反派那種超人般的奉獻精神和效率大加贊賞,這顯然是為了營造一種詭異、夸張的質感,創作者們希望這一角色可以與漢尼拔的虛擬光環相媲美。(《七宗罪》的殺手積累了不少于兩千本的、二百五十頁的筆記本,上面寫滿了他的筆記,他花了整整一年時間來折磨一名受害者,一直都沒有殺死他。他甚至讓這位受害者咬掉了自己的舌頭——這讓人想起漢尼拔的超能力,他誘導隔壁牢房的囚犯吞下了自己的舌頭。)
《七宗罪》
這種末日般的搖擺舞,取代了現實生活中的恐怖。人們認為,這種恐怖既不充分,也與《七宗罪》想要呈現的地獄化身無關。社會意識終究還是讓位于形而上學,電影中那種動人的、老式的、對于善意力量的信仰,重新證明了自己的力量——當然,這與時髦性的前提是并駕齊驅的:殉難的連環殺手,仍是最為真實的圣人。
換言之,盡管《七宗罪》擁有很強大的力量,但它仍舊是一種風格練習,它所傳達的信息,與時下流行的大多數信息都是一樣的:它讓我們安心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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