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南田?《甌香館寫生冊》 春日桃花
我之于南田之心有所契,緣于惲南田一幅桃花圖。畫面上一折枝桃花,自右向左斜入,沒骨法點染。濃郁又冷淡的色調,含煙帶霧,云霞彌漫,滿紙靜氣,實在吸引人。
都說桃花難畫。也見過一些桃花圖,看畫時,人好比置身于喧囂聲色之中,有時俗艷,有時繁亂。畫桃花的要領,還是胡蘭成《今生今世》說得好:“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惲南田《桃花圖》,看似尋常的桃花,讓人欲身入山林——“它存在著,安靜,純潔。如一棵桃樹,它在每一個地方。”這是扎加耶夫斯基的詩句。亦是白居易之“人間四月芳菲盡, 山寺桃花始盛開”,靜寂又有生機。用宋人說法,總覺有著“墨光四射,無字處皆有字”的樣子。
惲壽平《桃花圖》
《桃花圖》題“習習香熏薄薄煙,杏遲梅早不同妍。山齋盡日無鶯蝶,只與幽人伴醉眠。甌香館臨唐解元,壽平。”薄薄春陽,釀花天氣。妝點新晴,花染淺紅,是惲南田的韻味。這是惲南田臨唐寅的桃花圖,是他晚年之作。其時,惲南田遷居白云渡,租了一處臨溪小筑,給居處起名甌香館。
惲南田存世的畫作中,《甌香館寫生冊》與《春花圖冊》極其驚艷。那些櫻桃、萱花、蠶豆花、月季、枇杷、繡球、鳶尾、芍藥、牽牛花,就如有一個敘事結構,由秩序、生動、靜謐、必然的場景組成。它們穿越了在遠方的無盡溫情,在畫家的筆墨中找到自己的留存方式。甌香館中古木掛藤花,墻角的牽牛花朝綻暮凋,桃花明麗爛漫。惲南田自稱“南田灌花人”。四時佳興,萬物靜觀。盡管日子困窘,卻有四時花草。每畫一花,南田必折花插到瓶中,進行臨摹,直到生香活色,力求傳神。
惲壽平《春花圖冊》之山桃花
說起來,南田繪畫中被世人所熟知的花卉,則是他的牡丹。人稱南田為“惲牡丹”。南田的花卉,在“四王”力追古法之時,他以獨創“沒骨法”封神。
究竟怎樣的人才能畫出“滿紙靜氣”?我一直好奇惲南田的傳奇一生。惲南田舊時友人顧祖禹在《甌香館集》序中稱:“(惲南田)既經喪亂,少壯時多與奇人俠士游,常奔走千里,恍忽如生,他人色沮神喪,而叔子意氣如常”。
惲壽平《國色天香圖冊》之牡丹
惲氏是江蘇武進世家大族。南田叔父惲向是山水畫家。黃賓虹也深受惲向畫風影響,他有方印章為“予向”,意為對惲向的崇拜。
明末時局混亂,崇禎皇帝自縊,以死殉國。惲南田之父惲日初攜二子,書三千卷,隱居天臺山。清軍入關后,父子三人被迫逃難,風餐露宿,顛沛流離。在福建建寧,少年南田和父兄參加義軍抗清。建寧之戰,戰火蔓延數月。長兄戰死,父親與二兄不知下落,漂泊中的南田則被總督收為養子。
惲壽平《春意盎然圖冊》之 春桃綠柳圖
那年,南田隨義母到靈隱寺,在這里,他與身著僧服的父親惲日初不期而遇,此后惲南田出家為僧,與父親一起留在靈隱寺。若干年后,惲南田攜生父回到常州,以賣畫為生,侍奉生父終老。
這個如同戲劇般的故事,被戲劇家王抃,也就是清初“四王”之首王時敏之子王抃,根據惲南田早年傳奇經歷,編寫成劇本《鷲峰緣》。
惲壽平《國色天香圖冊》之摹巨然古木寒鴉圖
如果當年惲南田不是這般選擇,還會有畫史上的南田嗎?當他放棄唾手可得的財富與官職,在清貧中隨侍父親;當他奔走在杭州、蘇州、宜興、揚州等地,為賣畫補貼家用而奔波,如果可以再選擇,他的內心可有猶疑的那刻?
多年后,惲南田與王石谷泛舟虞山湖上。他畫《劍門圖》時,憶起當年武林靈隱,或許也想起當年突遇失散的生父。對他來說,與父親的相見,才是生命中最珍貴的時刻。
《鷲峰緣》在清康熙十九年(1680)廣為傳唱,成為一段佳話。可惜這部劇至清末就已經失傳。
回頭再看惲南田《桃花圖》,有著質感的單純和古典的精致美。400多年前春光里的那折枝桃花,歷經時間凝縮的荒寒之境與料峭的和煦,早已讓惲南田以沉著之筆,留下了無邊靜氣。
惲壽平《春花圖冊》之鳶尾花
說起來,在明清書畫展中我們常會見到南田筆墨。南田花卉可謂獨步天下,存世較多。南田山水,也甚是精彩。一時便記起清代張庚《國朝畫征錄》給后人提供的一個談資,說的是惲南田見到王石谷的山水畫后,覺得自己山水畫不如石谷,轉學花卉,宗法徐熙,發展了沒骨花卉。
這個有些商榷的緣由,卻也不失偏頗。王翚(1632-1717),字石谷,為清初“四王”之一。大英博物館藏他畫的《仿古山水十二開》,蒼渾樸麗,功力非凡,方明白西廬老人王時敏《西廬畫跋》贊賞王石谷畫作之言——“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不無緣由。
惲南田與比他年長一歲的王石谷的交往,在《南田畫跋》中留下蹤跡。翻讀里面章節,見兩人在春夜,秉燭把酒;在冬日探梅,煮茶品茗;赴破舊山寺見山僧;在江上,毗陵舟次,談詩作畫。
惲壽平《山水圖冊》之仿古山水
直至58歲去世,惲南田一直以賣畫為生,布衣終老。他被后人尊為“寫生正派”,追隨者甚多,清人張庚《國朝畫征錄》載,“近日無論江南江北,莫不家家南田,戶戶正叔”。惲南田是“常州畫派”的開宗祖師,但他性情落拓,“遇知己或匝月為之點染,非其人視百金如土芥。”說的是惲南田為知己愿花幾個月時間作一幅畫,對于性情不合之人,縱然對方以很多錢來求畫也不予理會,故而始終貧困。
無疑,王石谷就是南田愿意“匝月為之點染”的知己。清康熙十年(1669),惲南田在白云精舍,剛好朋友帶著石榴而來,碩大豐麗,霜皮剝裂,便以宋人筆法,設色圖之。石榴圖上有石谷題跋:“余觀徽宗折枝果,染色極似此本,點榴子錯落可摘,深得造化之意,更出宋人之上。”這是王石谷對惲南田此畫的高度評價。王石谷的這份珍視,對于惲南田來說,是他渴求的藝術認知的同頻共振,更是這俗世中孤獨內心渴求的一份勉勵。
惲壽平《山水圖冊》之仿古山水
時人稱,凡遇王石谷之畫,惲南田“必以絕世之姿,輔之以卷軸,信手破墨自有塵外之趣”。惲南田則在致王石谷信中稱:“先生之珍圖,不可無南田生之題跋。”從王石谷畫作中留存的題跋中,我們則看到多處有惲南田對其甚為熱烈的贊譽,似乎他要把一生的盛贊都贈予他的友人王石谷。盡管我們很少看到王石谷對等的情感上的應和,然而惲南田與王石谷,自有一種在人間世對話的方式。
“中年后喪友很可悲。”知堂老人說,“有如古書,少一部,就少一部”。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惲南田58歲,其子惲念祖才5歲。他在奔波與勞碌中因貧病去世。得石谷等老友相助才得以安葬。
惲壽平《花卉圖冊》之影落空庭如許長
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王石谷在惲南田舊作《山水冊·古木竹石》上題跋,里有“余與南田先生為筆墨交。同客婁東。荏苒歲月,已成往事。”這是乙酉十月五日。此時,南田早已過世十五年。石谷睹此紙本水墨山水冊,追憶自己與南田的書畫過往。一句“荏苒歲月,已成往事”,道盡心事。
惲壽平《春花圖冊》之白芍藥
《桃花扇》中有句話,耐人尋味:“閑將雙眼閱滄桑。”經歷人生困苦之人,在時間的維度深處,對宇宙人生,方能體會這至深的無名的靜寂。
作者:那海(原名楊海霞,浙江玉環人。現居杭州,供職于浙江美術館展覽部)
本文來源: 《中國美術報》第314期 副刊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