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晨光初醒時,天青色尚未褪盡,草葉間的露珠已開始叮當作響。這是四月清晨最隱秘的響動,當萬物的輪廓還浸在藍灰色水彩里,草甸已悄然鋪開無數面小圓鏡,顫巍巍、亮晶晶的。晨光初轉,每片草葉都成了托舉星辰的搖籃,露珠里搖晃著整個宇宙的夢幻倒影。
四月的路邊,林間,水畔,我留意到草地上開放的一片片小野花。有的我認識,苦苣花纖弱如雪,簇簇相擁于林間,風一來便簌簌低語;馬蘭花的紫瓣舒展如蝶翼,在綠葉間翩然欲飛;黃花酢漿草掌狀三出復葉,小葉倒心形,一片片一叢叢黃色的小花,星星點點地點綴在綠地上。我看到阿拉伯婆婆納在濕潤的樹蔭下低語,湊近了蹲下來細看,小花綴滿匍匐的莖蔓,花瓣上帶著放射狀深藍色條紋。
小區道路開裂的縫里,長出來那棵郁郁勃勃的小草,好像是馬齒莧,細碎的小黃花,很小很不起眼。我還看到路邊一株細瘦的薺菜花,逃過了被和餡包餃子包子的命運,擎著米粒般的白花,露水在花序間凝成晶亮的珠串,就像誰遺落的耳墜。當然還有大家都認識的蒲公英,這也是小朋友最喜歡的植物之一,這種懷著飛翔野心的野草花,此時還舉著一朵朵鵝黃的圓形燈盞,露珠在絨毛間凝成水晶吊燈,當灰喜鵲掠過時,整座光的穹頂便震顫起來,萬千顆液態的太陽碎片墜入草叢,驚醒了地下沉睡的蚯蚓。
還有更多植株低矮的野花,星星點點灑落在墻根下,草坪上,我完全不識其芳名。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遠看不甚起眼,如同白色、紫色、淡黃色的碎紙屑,近看卻結構精巧,玲瓏可愛。它們不羨慕高枝上的桃李,只在地縫里釀著清甜的晨光。它們到底叫堇菜、紫花地丁、飛蓬、二月藍、附地菜、苦荬菜還是黃瓜菜?我不能完全分清。蹲下身細看,每朵小花都托著晨光的精魂,纖薄的花瓣盛滿琥珀色的瓊漿,花蕊深處蜷縮著金絲雀般顫動的晨曦。
你不能不想起《詩經》里《野有蔓草》的句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春天里,一棵高大的花樹,一叢貼地而生的草芽,誰都是主角,誰都必不可少,它們紛紛參與進一場盛大的生命循環里。木棉花開的力量感固然讓你心懷震顫,纖細草芽上的一枚露珠也惹人憐愛。拈起一朵野草花細嗅,竟然也有花香。所謂“野芳發而幽香”,叢林中的暗香,就是這種清冽的芬芳,不很濃郁,不很甜美,但是細膩幽淡,雋永野逸,無論視覺和嗅覺,都是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
當晨霧還未散盡,那些倔強的野花早已頂開殘夜的殼,將細碎的露珠碎鉆別在衣襟上。風來時,每一粒水珠都漾起微縮的虹,轉瞬即逝的斑斕里,藏著比寶石更奢侈的光陰。風過處,草葉尖上懸著的露珠,紛紛簌簌滾落,滲入泥土的剎那,仿佛能聽見大地喉間一聲滿足的喟嘆。草穗上的露水總在正午前消失,仿佛某種古老的沙漏。但我知道那些水珠并未真正離去——它們潛入草莖,化作明天新綻的野花,或是蝴蝶翅膀上震顫的磷粉。四月的林間、野地,每個草葉露珠都是輪回的琥珀,圓潤透亮,泛著淡淡金暈,裹著太陽初升時的心跳。
春天來臨人間的日子已過大半,地上的伏草已經伸展蔓延,大地皆是一片綠色,空氣里是各種花的微甜,這一切都催發著人的意識中那顆想要擺脫孤獨的心。春天里,得花一點時間,為一朵野花駐足,為一片風景沉醉。在一個舒朗的清晨,草尖上的凝露滾圓,兀自隨著光影變幻顏色。舉步去往田野,去往山間,去往木林,去往河畔,讓腳步刻畫尋覓的蹤跡,讓眼睛裝滿翠生生的青綠,只為一次相逢,只為一次偶遇。野有蔓草,零露瀼瀼。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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