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能夠無限地拉長時間，在這浩浩蕩蕩的黃河濕地，天蒼蒼，野茫茫，大風一遍又一遍地推動著蘆葦和野樹。它們倒下，傾斜，低俯，像一個卑微的人，從來沒有機會揚眉吐氣過。但它們的硬氣與風氣在，風過后，哪怕只是靜止的幾分鐘，蘆葦和灌木都會挺直身子，長長吐納。

這是尋蹤大天鵝小分隊抵達內蒙古的第三天了。初春，大天鵝從越冬地河南三門峽飛回內蒙古河套黃河濕地，休整一個月。我們幾個想知道這些精靈在塞外生活得如何、棲息的環境怎樣，一拍即合，開著車一天時間就到了包頭，從包頭沿著黃河景觀路一路向西。據全國鳥類環志中心監測，從三門峽飛來的不少大天鵝在這一帶覓食、休息。

2024年11月，在三門峽黃河濕地拍攝的大天鵝。 新華社記者 朱祥 攝

車又行駛了大約一個小時，突然見路邊濕地里白茫茫一片，是大天鵝。大天鵝距離我們很近，有300多只。濕地在大風的掃蕩下，有的地方還結著冰，冰面上的大天鵝一搖三晃地走動著，水面上的大天鵝則拍著翅膀鳴叫著，追逐嬉鬧，快樂而自由。

大伙兒掏相機的動作都格外輕柔，生怕響聲太大驚動了大天鵝。手持望遠鏡的老郭驚喜地叫道：三只，三只都有環志。老郭的聲音有點顫抖，故意壓低了，但興奮的感覺仍然溢了出來。老武拿著大炮筒子，往前沖了幾步，一堆碎石滾下斜坡，大伙兒的動作都頓住了，見大天鵝依舊自如地活動，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他屏住聲息，像戲曲道白一樣從嗓子里擠出聲音：“252，260，330，咦，真是贏麻了……”

一陣大風吹過來，大天鵝的羽毛被吹得翻卷起來，滿湖的花開放了，襯著岸上顫抖的蘆葦，藍得透明幾乎要滴落下來的天空，還有莽莽蒼蒼的陰山。這種美是如此闊大，野性和深沉，大天鵝的鳴唱聲如同交響樂一樣回旋往復，無休無止。讓人在風里突然眼睛濕潤，淚流不住。

大天鵝飛飛停停。東側與西側的大天鵝像跳舞一樣相向而游，還有規律地拍打著翅膀，它們是歡欣的、滿足的、平和的。我們受到感染，剛才緊張甚至著急的情緒被風帶走了，臉上浮起了微笑，我甚至唱起來了：我是你的天鵝，你是我的英雄。我翅膀下的風，我是你的天鵝，你是我的湖泊，等待我的降落……

就這樣，四個穿得像狗熊一樣的中原人，和一大群如同天外來客的大天鵝兩兩相望，你拍你的，我游我的，默契得真像一家人。不，我們就是一家人。這些大天鵝之前生活在三門峽的青龍湖和蒼龍湖，半年中，和我們呼吸著一樣的空氣，喝著同一條河流里的水，甚至和我們在湖邊一次次地相遇。現在，在這遙遠的塞北，在這涼薄的陽光下，彼此又遇見了。大天鵝一定是從聲音和氣息里辨別出我們的，我們也從它們的從容與歡樂里感受到了好意。你看，它們集體舞蹈起來，如同舞臺上的四只小天鵝，在冰水上奔跑，拍擊翅膀，歡樂地鳴叫，好像在說：大老遠的，你們從家鄉來看我們，太好啦！

突然，天空中傳來一陣呀呀聲，沒等我們抬頭，早有七八只大天鵝伸腿在水面滑翔，而冰面上的大天鵝立刻轉過身子，與來客相向。它們拍著翅膀，伸長脖子，發出問候一樣的叫聲。

“呀，又飛來了一只，D49。”四個人都跳起來，覺得此刻自己是最幸運的人。竟然一下子拍到了四只環志大天鵝。在這無邊無際的內蒙古黃河濕地上，就在公路邊，同一群天鵝里，一下子遇到四只。這是神跡。

老張說，他昨天晚上確實求過玉皇大帝。我說我昨天拜過菩薩，反正是神靈顯靈了，今天好運到了。我們都被一種好運降臨的喜悅籠罩著，好像在異鄉和一群故知相遇，驚喜占領了每一個人的心。大天鵝好像也懂得我們的心，在冰面上自由自在地舞蹈，低飛，嬉鬧。

我們在大風里笑起來，是進入內蒙古幾天里最開心、最暢快的笑容，被幸運之光照臨的人都是這種表情吧？我們都已年過半百，失望與煩悶交織的日子，壓抑與無奈交替的日子，那才是日常。經歷滄桑的人不再期望幸運，只是希望一切如舊就是好的。放平了一顆心之后，希望世界是廣闊與平靜的。

現在，大天鵝帶來了幸運。為了微弱的希望，我們千里迢迢到這無邊的黃河灘涂上，尋找來自三門峽的帶環志的大天鵝，真如同大海撈針，完全憑運氣與天命。

看到自由活潑的精靈們在冰上舞蹈與歌唱，你不由得就想成為大天鵝。這種意念如此強大，強大到你厭棄自己笨重的肉體，想變為大天鵝，骨骼清奇，把前肢伸展開來，變扁，長羽，成為翅膀。這樣就可以跳到冰面上，混跡于大天鵝群里，成為它們中的一員。去愛，去奔波，去受傷，去飛翔。從異鄉到異鄉。

這些冰上精靈并不領會我們的驚喜或者感動，但也許冥冥之中還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有一群竟然向我們過來，拍打著翅膀鳴叫，可惜我們手里沒有玉米，著急的老張在車子后備廂里一頓亂翻，希望自己也許有玉米忘在車上，但是沒有，他垂著手從車后面走過來。愛的人總想著給予，這種給予的急切如此強烈，讓人坐臥不安。

其實，我們一個個都餓著肚子，還被冷風一遍遍地吹著，身上的熱能在一點點消失，但相遇的興奮完全讓人忘我。就是這時，突然大天鵝點頭，邁著小碎步，互相凝視，在相機的快門聲里，這一群來自三門峽的大天鵝決定起飛。天空響起一陣啪啪的聲音，還有高亢的叫聲，白色的鵝群如同閃電一樣在藍藍的天空中劃出弧線。這孤線在風的催動里，急迅地變形，成了一群幻影，滿天繁星……

原標題：《內蒙古追蹤大天鵝》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黃瑋 題圖來源：新華社

來源：作者：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