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英

自3月17日大風刮出巨量花粉以來，北京城2025年的春季過敏季已持續了一個月。主要的過敏原圓柏花粉已近尾聲，接下來是樺樹花粉、楊絮、柳絮、梧桐花粉的主場。

今年與往年不同的是，“花粉雨”、天壇“花粉結界”等成為網絡熱詞，過敏帶來的眼睛巨癢難耐、鼻涕如水瀉等癥狀受到公眾前所未有的關注。

作為中國最早接診過敏患者的醫院，北京協和醫院見證了北京城過敏性疾病的發病史。該院變態反應科主任醫師、知名過敏醫生尹佳告訴經濟觀察報，近十年北京花粉過敏患者越來越多，她預估包括北京在內的很多北方城市，花粉過敏發病率或接近20%。她建議國家有關部門統一部署一次大規模的流行病學調查。

針對過敏，現在已有不少治療方法，但許多方法只能短暫控制癥狀。尹佳認為，嚴重花粉過敏患者應該進行脫敏治療，這是一種有可能阻斷疾病進程的治療方式。

不過目前的脫敏治療需要連續打至少三年針劑，每周打兩針，不夠便利。尹佳團隊目前正在研發更長效、服用更方便的新藥。

突襲式暴發

經濟觀察報：你做了三十多年的過敏醫生，據你觀察，今年春季過敏季與往年有什么不同？

尹佳：今年有點像突然暴發，過去從3月初開始患者慢慢變多，但今年3月17日北京大風，患者突然涌到醫院來。我們醫院急診科那一晚來了60多個過敏患者，耳鼻喉科也接診了幾十個，我看報道說當時同仁醫院急診一夜來了300多個過敏性結膜炎患者。

聽說今年天壇公園附近有很多人都受不了了，我3月19日那天在國際部接診了3個住在天壇公園附近的過敏患者，國際部的掛號費比普通門診高不少，可見患者當時對求醫的急迫程度。

經濟觀察報：跟今年的天氣有關嗎？

尹佳：今年“花粉雨”是最強的。去年整個冬天，北京都沒怎么下雪，特別干燥，春天回溫又比較快，花開得很快，3月中旬那兩天一刮風，花粉就開始四處飄散了。

經濟觀察報：今年確實感到公眾對過敏的關注度提高了不少。

尹佳：我3月10日在微博發了條圓柏花粉霧播散的視頻，告訴粉絲們拍圓柏“花粉雨”的好去處是天壇公園，提醒大家拍“花粉雨”時一定注意防護，別像我，為了科普圓柏“花粉雨”，第二年就成了圓柏過敏患者。還說誰拍到好的“花粉雨”視頻記得艾特我。這條微博的閱讀量174萬，等后來那兩天刮大風時，蹲守著的粉絲就出門拍了很多視頻，后來越來越多人在網上發。很多人說，在北京這么多年了沒見過“花粉雨”，其實一直就有，只不過以前大家沒有關注到。

經濟觀察報：現在圓柏花期已經是尾聲了，是不是可以說春天過敏季已經過去了？

尹佳：春天很長，最開始是榆樹，然后是圓柏，到了4月以后會有白蠟樹、樺樹，再晚一點是梧桐。樺樹基本是在海拔比較高的地方，像北京的懷柔、密云，東三省、內蒙古、新疆等地，樺樹過敏挺多的，花粉都可以飄上百公里，它可以被吹過來。

經濟觀察報：在過敏問題上，現在四處飄的柳絮、楊絮與圓柏花粉有什么不同嗎？

尹佳：絮的作用是攜帶樹的種子飄得更遠，然后落地生根。絮不是花粉，它是雌樹上面掉的毛毛。所謂的花粉一定是雄樹產生的，花粉的傳播就跟精子似地刷一下傳播出去，花粉飄到合適的環境掉到花的雌蕊柱頭上完成授粉，最后形成種子，你看到的絮，是種子上又結出的毛毛。

那些絮對人造成了煩擾，但它真不會像圓柏那樣讓你眼睛巨癢巨紅，跟圓柏差不多厲害的是日本柳杉。

不過圓柏引起的癥狀主要在面部，它可能讓你整個臉都腫了，眼睛腫、眼紅，打噴嚏、流鼻涕，但不會讓你有劇烈的哮喘。

北京最厲害的過敏原是秋季的拉拉秧（葎草），會引發嚴重的哮喘。

近十年圓柏過敏患者越來越多

經濟觀察報：北京春季主要的過敏原是什么？

尹佳：主要是圓柏花粉。最早得出這個結論的是我們科一位老大夫，叫岳鳳敏。她當時做了一個北京春季花粉癥誘因分析，因為我們協和醫院有很多的過敏原，醫生有機會在臨床上給這些病人做皮試，能看到哪種花粉占比高。最后發現居然圓柏占比特別高，所以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我們醫院就注意到圓柏花粉了，后來我們做新藥研究，圓柏花粉過敏患者也是我們主要針對的患者人群。

我常說，圓柏花粉過敏是北京人的富貴病。在北京好像覺得圓柏過敏鋪天蓋地，特嚴重，但出了北京就沒事了，你到天津就沒事了。

經濟觀察報：為什么北京圓柏過敏的人這么多？

尹佳：北京是帝都，自古以來就種這種四季長青的樹種。但話又說回來，為什么自古以來就種這個樹，以前的人不過敏，現代人突然就集體暴發？

我認為，是跟現代人的整個生活環境有關，生活方式的改變讓現代人變得容易過敏。

我從來就不認為這個樹應該砍掉，你在一個優美的環境里生存，又是現代人，又容易過敏，你就只能跟這種環境共存，然后去想其他辦法減輕癥狀。

經濟觀察報：你接診的圓柏過敏患者從哪一年開始明顯變多了？

尹佳：最近十年越來越多。

北方發病率或接近20%

經濟觀察報：對近年過敏人數的快速增長，你有那些觀察和思考？

尹佳：其實中國應該做一個側重過敏誘因的流調。

十幾年前我們團隊做過一次流調，大概覆蓋了全國12萬人。但遺憾的是受經費所限，我們當時沒有做過敏原檢測，不知道每種過敏原的比例是怎樣的。當然通過那個流調我們知道了當時幾種過敏疾病的發病率是多少，獲得了我國過敏性疾病在普通人群中發病情況的本底數據。

現在過去了十幾年，經濟發展了，病人增多了，我們應該再做一次側重過敏原的全國普通人群流調，而這個流調應該由國家統一部署，由過敏醫生和疾控部門聯合完成。

經濟觀察報：過敏流調應該怎么做？

尹佳：我們前兩年在榆林試驗了一把，是對普通人群做的流調。很多流調是在病人群體里做，那不能反應疾病的真實發病情況，得在普通人群里做。

榆林過敏人數很多，因沙蒿花粉過敏的患者呼聲高，當地政府下決心要把這個事（是不是沙蒿導致過敏）弄清楚，投了很多錢。

流調的方法包括問卷調查和抽血檢驗過敏原，我們在國家過敏性疾病臨床研究中心網站上設計了一個流調數據上傳系統，用電子化的方式去做調查，同時榆林市疾控中心配合對被調查者抽血，全部血樣運回協和醫院做過敏原檢測，同時建立生物樣本庫。我們用了十幾天就完成了1萬多人的問卷調查和抽血工作。

經濟觀察報：現在有很多機構做花粉監測。

尹佳：花粉監測只能知道什么時候花粉濃度是高的，什么時候低，是哪種花粉，然后去做一下預警。

其實更重要的，是需要知道現在發病率有多高。春季花粉癥發病率應該已經非常高，我覺得至少百分之十幾，起碼在北方人口能達到這個比例。而且這都是春季花粉，不會引起哮喘，秋天蒿和葎草花粉可以引起很嚴重的哮喘，哮喘可以致命，所以對蒿或葎草花粉過敏的哮喘患者，是必須做脫敏治療的。

潑水滅火與掐住火星

經濟觀察報：有位嚴重花粉過敏的患者，從2021年起打奧馬珠單抗，一開始效果挺好，但到2024年就感覺這個藥效果不是很好了，今年更嚴重了，他很疑惑為什么藥效會出現變化？

尹佳：他一定要做脫敏治療。因為脫敏治療是唯一一個能讓未來變好的療法。

奧馬珠單抗治療過敏，跟潑水滅火的道理相似，打一針火滅了，但火星一直在里頭，到了一定時間，嘩又燒起來了。

經濟觀察報：脫敏治療至少要打幾年針？

尹佳：一定要堅持打三年以上，試驗數據顯示，打三年和不足三年產生的效果持續時間不一樣。不足三年，藥效持續時間可能很短，過兩年又犯了。但你注射三年以上，未來幾年都可能沒事兒，如果能治療五年那可能就更好。

我有位老患者打滿了五年，而且他是強化地打，通常一周打兩次，我讓他一周打三次，一次打一毫升（我所能開的最大劑量）。他現在結束治療已經五年了，今年也有癥狀，但是他沒用藥，說明沒有很嚴重。

經濟觀察報：脫敏治療連續治三年大概花費多少？

尹佳：我們醫院制劑，打一個圓柏，藥錢一年3000多元，如果再加一個蒿草就6000多元。

經濟觀察報：很多過敏患者會用布地奈德和氯雷他定，這兩種藥物與脫敏治療有什么不同？

尹佳：布地奈德是鼻噴的激素類藥，一般哮喘、鼻炎病人可以噴，連續噴幾天管用，但是一停藥就不行了。氯雷他定是口服的抗組胺藥，吃了以后能管用24小時，但停了也不行了。季節性過敏性鼻炎患者，可以在當季把這些藥一塊用，甚至打生物制劑，但這些藥只能一時把癥狀壓下來，不是一個相對長久的治病方法，也不能阻止疾病往前發展。

過敏性疾病有自然進程的，從一開始的鼻炎癥狀慢慢發展到哮喘。

在整個進程當中，無論你用抗組胺藥，還是生物制劑，都屬于去給它設個坎，潑潑水滅火，但是它是一定要往前走的，只有用脫敏治療才有可能把進程阻斷，讓它回到起點。

嚴重的過敏，真得下決心做脫敏治療。只不過脫敏治療現在這個方法確實讓老百姓有點痛苦，打針打三年，還那么頻繁，所以我們也在探索做長效的、使用更方便的藥物。

把院內制劑做成全國流通的新藥

經濟觀察報：近十年過敏人數越來越多，你做了哪些應對？

尹佳：很重要的一件事是把過敏原醫院制劑推向新藥，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做新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現在脫敏治療很多老百姓無藥可用，有條件跑到協和來治療的畢竟是少數。

我們現在的脫敏治療用的是協和院內制劑，院內制劑以前只能在協和醫院用，現在可以在全國100家醫院之間調劑。但流通程度仍然有限。

經濟觀察報：將院內制劑做成新藥，目前進展如何？

尹佳：協和過敏原院內制劑已經在臨床應用數十年，至少在千百萬中國患者身上證明其安全有效。最近十幾年，在國家重大新藥創制和北京市科技計劃等一系列國家科研基金的支持下，我們在醫院制劑的基礎上，對花粉過敏原制劑進行了標準化研究，形成了花粉過敏原制劑新藥集群，其中就包括圓柏花粉脫敏制劑。我們計劃把這些新藥科技成果進行轉化落地，然后融資建工廠，生產出新藥之后，直接去做三期臨床試驗。我們希望這些新藥能盡早上市，讓老百姓和醫生可以自由地選藥用藥。

張英

大健康新聞部主任 微信：zhangy_1919； 郵箱：zhangying@ee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