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藝術從吉曲河邊來到黃浦江畔。4月19日,“隱秘之門”松贊外灘藏地藝術展在位于外灘廣東路上的滬申美術館開幕。
我們常常將1980年代的西藏,視作中國的精神高地。
裴莊欣1982年從四川美院油畫系畢業,回到拉薩,“學了一肚子東西,更有叛逆與壓抑”,組織部的人問他想分配到哪兒,他只說了一句:“哪個單位顏料多,我就去哪兒”。
那是俄羅斯寫實畫派和西方表現主義同時進入中國的年代,畫家、詩人、小說家們過著極為簡陋、但極度精神化的生活。在昏暗、溫暖,散發著熱量的汽燈下聚會,喝著當時還很昂貴的啤酒,用繪畫把自己推倒、重建——和市場一分錢關系沒有。
龔玉1982年川美版畫系畢業,1985年來到拉薩,看望同學裴莊欣,在拉薩畫室里,留下了一張燦爛的合影,現在看來都是時髦的藝術青年,用愛發電,點亮80年代的進藏之路,和人文主義的光芒。
也是這一年,貢嘎嘉措從中央民大畢業,回到拉薩,在藏大任教。他決心要發起西藏歷史上第一個當代藝術運動,沒有合適的場地,就在拉薩街頭到處都是的甜茶館——這如同巴黎的咖啡館,一直舉辦了三屆“甜茶館畫派聯展”。
那是美國藝術家羅伯特?勞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騎著三座自行車在拉薩街頭晃悠的年代,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剛剛出版,藝術家們談論薩特和存在主義,討論肖斯塔科維奇,點評《大白鯊》。在藏族朋友扎西次登家里,阿媽啦在打酥油茶,陽光照進來,像極了維米爾的畫。
近40年后,裴莊欣說:浪漫主義今天或許早已過時了,但我還活著。當年我畫的時候,常有幻覺,會想起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中“歡樂女神圣潔美麗燦爛光輝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輝照耀下,一切人類成兄弟……”。
裴莊欣作品
行者的道路
對于西藏,通常存在幾種誤解。要么是無暇純凈,沒有世間一切紛擾,擁有極致自然和精神境界的香巴拉;要么是還未進入全球化,發展滯后、信息閉塞的欠發達地區。在一些大眾文化的描述中,這里也成為一個“綠色和平”的標本,在應對現代性所帶來的城市病癥中,西藏成為可以短暫逃離的詩和遠方。
真正的藝術家們不這樣看。行者的身體和意識往往會經歷一次真實的存在危機——這是少有但深刻的體驗:他們罕見地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雙腿、雙肺、耳目與頭腦,每一個感官都受到挑戰,呼吸變得急促,步伐沉重,但意識反而被打開了。
一種來自西藏的觀點認為,每個人都擁有覺知的潛能,只是被日常遮蔽,如同烏云遮住月亮。在高原,云開霧散,感官打開,具備了某種連通無限的可能性。
這是為什么丁乙、曲豐國、賀勛、葉慶等藝術家踏上高原,一次又一次。追尋那些過往的行者,聆聽米拉日巴的道歌,觸摸唐東杰布的鐵索,在包漿的門把手淺映的光澤中,一片樹葉的褶皺中,藝術家們能夠領會:在西藏,平凡中即有道果,但你要主動選擇去走一條困難的路。
感謝上田義彥、林海鐘、王子璇、賀勛、葉慶等藝術家紛紛來到西藏,他們選擇了一條行者的道路;感謝裴莊欣、龔玉、丁乙、貢嘎嘉措、曲豐國、Leonardo Ulian、廖斐、黃威等藝術家從八十年代至今,將高原的生存哲學變成今天的藝術。
神圣與日常
繪畫,有的畫家動腦,有的畫家靠心。王子璇和黃威都屬于后者。不約而同地,兩位藝術家都致敬了藏地唐卡繪畫“點染”的技法:筆觸無限次數與紙面的接觸,如同大殿回響的誦經、信仰者無數次的禮拜,以重復抵達“無量”。
在展覽的一隅,王子璇的抽象作品與外灘景觀共同構成一個沉靜的冥想空間。在外灘高樓林立的剪影之下,這個空間安靜地對望著陸家嘴的垂直金融體系。一邊是資本、速度與控制的象征,一邊是空性、覺照與平衡的啟示。在這對峙之間,藝術、宗教與當代表象展開深層對話,也邀請每一位觀者在“觀看”之外,閉上眼睛,去“內觀”——真實,在每一個當下。
展覽中有一處是從香格里拉松贊博物館平移過來的一座佛堂,是藏地常見的精神性空間。跨過這座藏式木門,藏地信仰空間與建筑大師Michael Graves的作品形成一次難得的對話。彩繪柜、佛龕、供桌:均為傳統藏式手工家具,多以木質結構加上彩繪飾面,色彩以紅、綠、金為主,紋飾包括蓮花、八吉祥、卷草紋等,注重對稱、繁復、色彩濃烈與金屬光澤,符合藏傳佛教“具相即是供養”的審美邏輯。
佛堂供奉的主尊為一尊13-14世紀,源自西藏阿里的佛陀造像,帶有克什米爾風格。此尊佛像呈現出一種清靜、克制而洗練的古典主義美學。佛像手印結觸地與禪定印,衣紋服飾簡潔凝練,法座多層次的遞進結構,賦予佛像從人間向超越世界過渡的儀式感。作品不追求外在豪華或金飾繁復,而是在材質、形制與比例中追求內在尊貴,而更接近早期佛教“佛陀人身”的純粹性表達。
觀眾也會看到一組以西藏經典圖像為藍本的瓷板畫。題材有“西藏鎮魔圖”、 “紅閻魔敵唐卡”、阿里托林寺壁畫等。西藏鎮魔圖是藏地經典圖像。傳說文成公主進藏后,發現拉薩一帶的地勢形似仰臥的羅剎魔女,魔女的“心臟”位于拉薩臥塘湖(今大昭寺所在地)。松贊干布采納文成公主建議,在魔女要害處修建十二座寺廟,其中最核心的是填湖所建的大昭寺(鎮心臟)和小昭寺(鎮肩部)。
再往里走,觀眾會看到一尊巨幅古代唐卡。這幅高達4.16米、寬3.24米的巨幅唐卡名為《金剛薩埵百尊》,不僅在尺幅上極具震撼力,在宗教意蘊與藝術價值上亦堪稱典范之作。細心的觀眾會發現在中庭的立柱上的佛教美術圖案,這是來自貢嘎曲德寺的壁畫復制,部分主尊(如北方多聞天王)及背景中的山水、云紋受到明代青綠山水影響,體現出15世紀漢藏藝術交流的頻繁。
“開門見山”
林海鐘的“藏東山水集”作為最后一個章節,是一記沉穩而深遠的收筆。把我們從展覽現場帶向更遙遠的時空。林海鐘的畫是慢的。你一眼看去,也許只覺得“傳統”,甚至“保守”。但多看一會兒,眼神里開始發熱,像望著冬日的山谷慢慢升起的霧氣。
林海鐘,《遠眺傾多寺》(局部),紙本水墨設色,2024年
這組作品有一個重要的起點:林芝。他自己也說,“像江南”,對他而言熟悉又陌生,對畫家來說難點在于用水墨抓住藏地山水的精神。他信奉石濤,也讀莊子。在雅魯藏布江邊、在吞白日追寺、在然烏湖畔,他“搜盡奇峰打草稿”,像一位舊時畫僧,畫老喇嘛、牧人、牦牛、行腳僧侶。這些人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是文明與生命的居所。這批作品像是一種返場,一種“關門”的儀式。站在山水的盡頭,他問:我們到底與自然是什么關系?藝術的道路并不僅僅是線性前進的,在循環的世界觀中,可能藏有更加深刻的力量。
當觀眾走出展廳,外灘的鐘聲依舊準點鳴響,但或許有人會意識到:海關大樓的鐘擺振幅中,暗藏著藏地某座寺院法鼓振動的諧波。
來源:盛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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