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南洋
民廿六年
陰歷元旦過去,困居港中殊屬苦悶,住數日,復入青山從事 農業,有時與工人談談耕種方法,亦有興趣、春耕將近,著各工 人犁完田后,已屆清明節,播種耕耘之后,又復無聊,靜久思動, 決往南洋一游,著王猷建籌辦護照。
護照辦妥,即囑猷建兄定購船票。諸戚友知我日間遠行,紛 來餞別。廿六早,猷建兄來說:“已定得哥律芝船位,明晨啟行。”
是晚,我與妻談及出國事,我說:“此次重游南洋,系為避開一切環境,約年底可返。”
她亦知我當時處境,便說:“在此時期,離開這里到外面行行亦好。但我已懷孕六、七個月,最好能在我分娩前回來。至于各兒女及家中一切事情,我會料理,你不用擔心。
廿七晨,我往九龍碼頭搭船,吾妻懷孕行動不便,不能到船 送行。舊同事袍澤如沈光漢、鄧志才、劉占雄、葉少泉、陳福初 等及港中朋友,百余人到來送船,道別祝福, 一時頗為喧鬧。
不 久,船上鳴鐘,船要起錨了,始各各握別。船駛離碼頭,各友猶 佇立岸上在送船人堆中,揚巾示意祝福,漸行漸遠,我又與各友 暫別了。
在船上,認識一位我國新任駐菲律賓總領事錢某:旅途中多 一朋友,頗為高興,與錢君雖屬新識,也不十分隔閡。
廿九日上午,船抵菲島,僑胞各團體已在碼頭歡迎。下錨后,李清泉、薛芬士、許友超、王雨廷、王金俊、桂華山、于以同、吳半生、黎耀西、董冰如、王師亮、蔡順意、蔡孝忍諸僑胞領袖 都擁上船來,此種親愛熱忱,使我感激萬分。
我與迎接者招呼過 后,即到某大俱樂部休息。用過午餐,便到大東旅社(我暫寓該 旅社)。許多朋友都來探訪,談談說說,時間特別快過,也感到有 點疲倦。晚飯后,廣東同鄉陳耀坤和鄭夫人自駕汽車,伴我游覽 夜景,至十一時,始返旅社。
為答謝各僑胞盛情,抵埠之翌晨,即往各團體拜訪,整日無 暇。各僑胞團體擬設盛大宴會為我洗塵,但我素性不喜應酬,而且 若果今天赴某一團體的宴會,明天必不能推辭別一團體的邀約, 否則,就極易引起輕彼重此的誤會,所以對于這種宴會,我都加 以婉卻。
菲島位在熱帶,那時又值六月炎夏,天氣特別熱,雖在夜間 亦不能眠。與猷建兄商談,決赴碧瑤避暑。
六月二日,濟陽公所備私家汽車派蔡士杰伴我赴碧瑤。午后 抵達,下榻華盛頓酒店。該店乃華僑巨商臺山人吳某所經營,設 備頗為妥善。我甫卸行裝,而僑胞團體梁翼云等已到來,相見甚 歡。是晚,他們在該酒店為我設一個宴會,我無可推辭,只得領 情盡歡。
碧瑤風景甚為美麗,氣候溫和。據云, 一年間,最高溫度僅華 氏表七十余度。該地四十年前,只有木屋數間,現在已大非昔比, 建筑物林立,商業極繁榮,各金礦均以此地為中心,即每年避暑 者,也有一、二十萬人。
在碧瑤的商店和田園,以前十居其九為 粵僑所經營,近日漸次衰落,土人及日人已蠶食過半。其失敗原 因固名,而僑胞之不能團結,也是失敗原因之一。我國僑胞,地 方派別又甚多,因黨務紛爭甚烈,往往因小小事故即發生不可調 協的意見,甚至不能見面,此種情形,比國內尤甚。
我曾企圖以 自己的誠懇勸免來消除各僑胞彼此的成見,團結起來,為商務奮斗,為祖國爭光榮。當時僑胞雖接受我的誠意,可是后來故態復 萌,誠堪慨嘆。
我細察日人旅此,不若我僑之多,但團結冒險奮 斗精神,較之我僑胞實有天淵之別。我想五十年后當地商業,必 為土人或日人蠶食凈盡。
應酬兩三天,往各地參觀金礦場。我對礦務乃門外漢,不感 興味。但見穿山入洞,冒險取礦的工人,極為敬佩。所有各礦工 均屬土人,華僑絕少,終日汗流不停工作,有若泥鬼。
據云,此 種生活,非土人莫屬,若別地人做此苦工,不是染虐疾,就是受 瘴氣病。我漫游兩天,復返碧瑤,或看書,或游山玩水,均有定 時。這樣休養了十余日,體力頗為增強。接家書,云家中各人均 好,精神更為愉快。
不久,許友超、桂華山等來碧瑤相訪,他們僅住兩天,便又 下山歸去。越數日,沈光漢兄由港來電,云形勢嚴重,請即返港。 電文不甚詳細,我想或是京中要人邀我等參加抗日,頗為疑慮。
但我決心若果在中央未真正具體計劃可令我參加抗日以前,我決暫不返國。各僑眾亦抱此種見解。不幾天,報載日寇有圖我華北 之勢,同時沈光漢兄來電,所說亦同。我得此消息,內心紛擾, 反感無聊,看書既不能入目,徘徊馬路亦不能排除郁抑,甚至晚 上也不能成眠,與猷建兄商討,擬暫下山。
“七七”早起,看中文 報紙見大字標題:“日寇侵華北”,而所載甚簡,僅述蘆溝橋事變 大略,外國報紙所載,亦同樣簡略。
當時我心中更為忐忑,各外 國記者紛紛來訪,最使我為難者,就是問我何日返國。我當時尚 無決心返國,因我尚未明了政府態度是決心抗日,抑或仍是妥協 政策,萬一華北成為局部問題,我之即日返國,實毫無意義,不 過徒勞往返而已。但我那時卻快言快語,答以日內啟程。各僑胞 亦頻來探訪,亦多以何日返國相詢,我答以一二日內下山,到大 埠再定。
戰事消息使我不寧,自己亦欲下山到大埠看看。七月十日, 著猷建兄先行,十三日,我亦下山,返大埠馬尼拉了。
在大埠所得消息,甚為紛紜。有說政府已決心抵抗,有說政 府尚謀妥協,莫衷一是。僑胞愛國心重,聞政府實行抗戰,機關 團體或個人莫不歡喜若狂,準備捐輸,援助祖國。
我在大埠住了 數天,日寇方面雖向國際散布謠言,說南京政府已接受苛刻條件, 華北駐軍不抵抗而繳械。但戰事仍在進行,似表示中央已放棄妥 協政策,不若日敵之所謠傳。
自念國家有難,自己身為軍人,仍 逍遙海外,內心頗為慚愧。且全體僑胞亦敦促我早日回國,遂決 心不再久留,著猷建兄定購船票。僑胞聞我回國,準備開會歡送。 我在候船時期,每日分配時間往各方道謝。晚上,仍與陳耀坤及 鄭夫人駛車逛游各小埠。
二十日下午,乘濟陽公所所派汽車赴碼頭。各僑胞已在碼頭 列隊致送,惟時已四時,正是開船鐘點,遂不多說話,向各僑胞 致敬握別。我踏上俄國皇后船,不一刻,船就駛離碼頭,我與菲 島又告別了。
這次重游菲島,時間雖不及兩月,惟各種情景,使我發生無 限感奮。我之游菲,原屬休養性質,以少應酬和不煩擾為原則。 誰料僑胞熱誠摯愛,在“卻之為不恭”的禮儀上,使我無法避免各 種應酬。在親愛的歡迎歡送者之前,我只有感謝。
當我赴碧瑤居 住時,濟陽公所代我預為布置,父老的親愛與無微不至的招待, 使我極難為情。他們又為我付旅費房租,當時我加以拒絕,并囑 猷建兄再三拒絕,反受本家父老責備,我心雖不安,亦只有敬領盛情而已。
船出港口,大埠由模糊而消失,我回房稍歇。不久,船上搖 鈴,通知開餐,各搭客紛紛返房換穿禮服,顯現英國船上的紳士 派頭。我因連日忙于應酬,頗感疲倦,餐畢即就寢。
廿一日,起床后,即到船面散步。旭日已上三竿,各西人均游水為樂,我于 游泳術雖不純熟,但素性嗜好,因亦隨興。九時早餐,見頭等客 中大部均屬紅發綠眼高鼻的西人,感覺毫無興味,只得終日在房 中看書。
廿二晨,五時起床,打開船窗,香港山水已在望了。輪 船徐徐駛入鯉魚門,六時半,停泊九龍碼頭。我的兒女及一班朋 友,已在碼頭佇候,惟不見吾妻。我想或是因身體關系,未能到 來,及抵家詢問,始知她返羅定故鄉。
抵家甫卸行裝,鄧瑞人兄 邀往外出午餐,餐后,隨蔣憬然先生往淺水灣游水,至下午六時 始返。蔣先生又請我往石塘嘴某酒家晚餐,作為洗塵。那時,正 值大暑前后,天氣異常酷熱,我因食西瓜過量,那晚回去感周身 不適,不久就發冷發熱。
翌晨,病更厲害,吾妻在鄉尚未返到,當時心緒,因無人料 理極為不寧。后由啟秀夫婦介紹醫生到診,診后,醫生說我病重, 要打什么針,又要驗血、驗菌等。但我心中極安定,自信必非若 何特別病癥,醫生若是小題大做,或因見我突然得病過于小心之 故。我確信我自己是普通小毛病,我認為是過分的食滯所致。
當 時,自己決定停止食物清腸胃,醫生每日仍來診視,問我食藥是 否有效,我說極適合,病將愈了。其實醫生治我的藥,我僅在頭 一天食過一次。過了幾天,我真復原了。由此,我更相信人們普 通小毛病多因腸胃不清,是以我每次生病,都戒口清腸胃,三十 年來都用此法,屢屢奏效。
我病既愈,吾妻亦由鄉返抵港。她述說返鄉一切情形及對鄉 中事如何處理,極為滿意。我見她粗身胖體,仆仆行途,且面容 憔悴,真使我憐惜為她擔憂,勸她入醫院休養,她卻不接納,我 亦不過于強逼。返港后,所得消息依然紛紜,政府似仍徘徊于抵 抗和妥協之間。在港住著頗感無聊,遂入山居住,每日督飭工友 整田園,下午則往游水。
那時敵寇日深, 一日接宋子文來電,謂奉蔣公電話,請兄即 來滬等語。沈光漢兄亦奉蔣公電召往京。獲此,知中央確已決心 抗日,我遂決心無條件入京,聽候差遣。即召集尚居省港之舊屬 商談,告以入京意義,并囑此后應掃除以前所有成見,無論在朝 在野,均應擁護中央抗戰。各同事聽后,非常高興,即著葉少泉 定購船票。
八月七日,偕啟秀、少泉搭總統船哥律芝號赴滬,同船有鄒 海濱先生。十日晨,船將入口,我即起床洗臉,穿好衣服,出船 傍倚欄眺望,遠見吳淞殘破炮臺,回憶“一 ·二八”戰時情境,舊 地重游,無限感慨。歷代政府不注意國防,使我黃帝遺下之大好 河山,不能保守,殊堪痛恨。
八時,船泊碼頭。上海各團體及楊 嘯天先生來接船。各相招呼后,即乘楊先生之私人汽車到楊公館 休息。楊先生招待甚殷,我非常感謝。
翌日,拜訪上海各友,宋部長請晚餐。我應酬紛繁,不愿騷 擾楊公館,于十二日遷住陸文瀾兄家。那時,時局日趨嚴重,華北軍事不利,保定、天津已非我有,淞滬方面,敵我均紛紛調兵 遣將,戰事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是晚,略聞閘北方面有槍炮聲。 宋子文先生打電話給我,說前方已接觸,蔣先生有電來,請兄即 入京,該電已送兄處,不知已送到否等語。
不久,該電送到,文 為:“宋部長轉蔡賢初兄,久別甚念,請即來京共赴國難。”聊聊數 語,頗顯現團結御侮之意。
是夜,閘北中山路汽車不得通過,我 決翌日絕早離滬,即請文瀾兄籌備一切。宋部長及楊司令嘯天各 派汽車一部來供使用。
十三晨,與文瀾、光漢、啟秀、少泉諸兄 及隨從等由龍華經嘉興轉蘇州。到嘉興時,拜訪張向華先生,蒙 招待午餐。餐后,繼續向蘇州前進。抵蘇州時,遇闊別數年之良友戴孝煙兄,相見甚歡,同搭火車入京。
下午九時,安抵南京,暫寓某旅社,由文瀾兄代報到。
委員長知我到達,即召見,并請午餐。屆時,我和光漢、啟 秀三人同赴陵園附近委員長住所,侍從主任錢慕尹招待引見,委 員長在門前含笑握手,似甚歡慰。
延入客廳坐定后,委員長把現 狀作簡單訓示。十二時進午餐,蔣夫人及外國顧問端納同席 餐 罷,委員長問我愿住上海抑居南京,我答愿在京居住,他的隨從 速記員隨即記錄下我們的談話。委員長即命侍從室為我找房子。
正談話間,聞有敵機來襲,我等即辭出,赴陵園觀空戰,結果擊 落敵機數架。警報解除,即返旅寓。每日分謁各當局及訪友,晚 上又免不了赴宴應酬。
照各方消息,南口正在混戰,局勢頗危,我軍主力集中在東戰 場,頗為得手,大有驅敵下黃浦江之勢。我在旅社住了十余天, 遷住程天固兄家,后來軍委會指定沅江新村某號為我等住所,并 派茶房、廚子、汽車等供使用,解決了食住問題,不再煩擾朋友 了。
九月一日,委座復召見,談約廿分鐘,對于我之責任問題, 委座以溫和語氣對我說:“現在各方面帶兵指揮官,均已派定,現 在委你為大本營特任參議官。你不可誤會,以為參議官職是閑差, 最好請你住在京中,隨時得以諮詢。”
我即答說:“軍人服從為職志, 在此時期,任何職務均可接受。”
當時,候訓人員甚多,鐘數已到, 我即一鞠躬向后轉,乘車回寓。
在京已過半月,各方均應酬過,無所事事,每晨惟盼報紙早 來,看看消息,有時與啟秀兄往找程天固兄,或到鄒公館、沈公 館等處坐談。
九月十日,李任潮、陳真如、蔣憬然諸先生及鄧世 增兄由漢口來,我與啟秀往下關迎接。
不久,李顯唐亦由漢口到 來同住,朋友增多,時間較為易過。時光漢兄已因私務先返香港。 自任潮、真如、憬然諸先生抵京后,敘談的機會特別多。
日前所 組之民族革命大同盟,現在環境已改變,要求一致團結抗日之目的已達,吾人遂商議將之解散,以符一致抗日之旨。
我在京閑居 又覺無聊,擬赴滬游,交通上似甚困難,只得居京觀戰,日與顯 唐、啟秀、少泉等奕棋消遣。但各人均屬新手,我雖似略高一著, 但亦無有計劃的布局與行動,只以食棋子多少為勝。各友到訪, 觀此情形,只有笑笑。后經朋友一度指導之后,各人始有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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