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靜安別墅的弄堂口,一個老式鑄鐵信箱立在墻邊,綠漆剝落,露出銹紅的底色。早晨七點,菜油煎“老虎腳爪”的香氣從早點鋪飄來,很快被隔壁咖啡館的意式濃縮沖散。轉角窗欞外晾衣桿上的衣服仍在搖晃,很難再聽見“絹頭落下來哉”的吳儂軟語。每天從這里經過,在這段南京西路上的梧桐光影中,總能聽到她們的歲月絮語。
轉過南京西路,梧桐樹蔭就密了。陽光漏到地上,成了碎斑點。華山路630號的上海戲劇學院藏在樹影里,紅磚老洋房夾在咖啡館和網紅店之間。那是掩藏在“梧桐區”里精致靜謐意法式的老洋房建筑群,倘若不留心,大約是要錯過的。它是藏在梧桐影里的櫻桃園,過去它就誕生在新舊交雜、中西混處中,現在門敞著,由得人進出。以前我住在這里,可那時卻是每日匆匆地過了大約五六年,只當是個學習與工作的競技場,從未真正看過這些建筑。直到“櫻桃園”里的“柳苞芙”意外表達了他的憂傷……
柳苞芙原是契訶夫名劇《櫻桃園》里的女主人公。我后來用它這么私下稱呼學院的一位教授。“柳苞芙”是一位上世紀八十年代就留學法國的教授,回國后在上戲研究法國戲劇四十多年了。教授在健吾樓的辦公室里總有咖啡與油墨氣味的博弈。泛黃的《申曲大全》摞在法文原版的《莫里哀全集》上,桌面玻璃板下壓著一張上世紀八十年代蘭心大戲院的戲票。比起法國戲劇,他說他更習慣每天聽周柏春和姚慕雙的滑稽戲。有次,我看完一場法語版《櫻桃園》的演出后若有所感,突然轉頭問向他:“老師作為從小住在南京西路的老上海人,今天有柳苞芙的那種憂傷么?”他的回答,似乎比我的問題還要矯情一些,“若沒有櫻桃園就不會有憂傷,反而是沒有了上海話讓人失落”。他說最失落的不是滑稽戲式微,而是年輕人用普通話念白時,再找不回“梔子花白蘭花”里九個音調的婉轉。“你們這些年輕人不懂,‘夜飯吃過[伐] ’五個字里,藏著黃浦江十八道彎”。說罷又自嘲地笑了笑,趕忙轉移話題:“這本書你有電子版的吧?發給我。”
他們這一代人,像契訶夫筆下的柳苞芙,憂傷的不是徹底失去,而是正在失去。佛西樓的露臺上,綠蘿爬滿雕花鐵欄,表演系的學生常在這里背臺詞,咖啡杯擱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鑄鐵花幾上。某日春雨驟降,有人脫口念出《雷雨》的滬語臺詞:“倷阿曉得今朝是啥日腳?”對面紅樓排練廳的反光玻璃上,還掠過一道水袖的殘影。
這座城總在清晨的梧桐影里縫補記憶。老派理發店的轉燈仍在旋轉,照著對面網紅店的馬賽克墻。生煎饅頭與可頌面包在弄堂口狹路相逢,各自蒸騰著鄉愁的霧氣。老一輩在咖啡渣里占卜石庫門的未來,年輕人在電子合成器上重編紫竹調。其實,這座城市從未停止生長,它像是一本被反復謄寫的賬本——老上海的憂傷是鋼筆字,洇在紙纖維里;新上海的生機卻是光標,在電子屏上不停閃爍。當油墩子的焦香滲入冷萃咖啡的冰粒——這是老上海的憂傷,也是新上海的生機。當最后一塊蝴蝶酥融化在美式咖啡里,新的敘事已在老墻苔痕與霓虹光暈的交界處,悄然攀緣成凌霄花的形狀。
原標題:《晨讀 | 程姣姣:梧桐影里櫻桃園》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王瑜明
來源:作者:程姣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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