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控器（短篇小說）

文/王紀偉

蘇好和女兒開門進屋的時候，張希正在看足球比賽，看到母女倆回家，便慌張地把電視關了。這是他自己立的規矩：孩子在家，不能開電視，會影響她學習。

關了電視，張希隨手把遙控器往茶幾上一扔，拿起手機開始刷視頻。他那圓滾的肚子從身體里凸了出來，正好成了個活生生的“便攜式小桌”，拿手機的手剛好放上邊，低頭看手機的時候，雙下巴被擠到脖子里，整張臉硬是大了一圈。

短視頻里夸張的配音和笑聲顯得整個屋子愈發的冷淡，蘇好把女兒的書包放地上，換上拖鞋。

“安安，你先去寫作業，媽媽去做飯?！?/p>

走到廚房，蘇好打開冰箱，對著里邊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甩了甩頭，努力把那個突出的肚子和下垂的雙下巴從腦子里甩出去。其實，不需要從冰箱里拿任何東西，出門接女兒之前，她已經把晚上要炒的菜切好，米飯也已經燜上，她只是單純地想物理冷靜一下。

又嘆了一口氣，蘇好把冰箱關上，起鍋燒油開始炒菜?？蛷d里短視頻的聲音穿過油煙機、鍋碗瓢盆的聲音鉆進蘇好的耳朵里，她皺了皺眉，把油煙機的檔位調高了一檔。

“安安，出來吃飯吧?！?/p>

蘇好把菜端到餐桌上，打好三個人的飯。張希從沙發上起身，坐的位置形成了老大一個坑，隨著他起來慢慢地復原，最后停留為一個小坑的形狀。他挪到餐桌上，眼睛一直盯著手機，依然是夸張的笑聲，但他的臉就像噴了定型噴霧，毫無表情，變成了手機屏的背景布，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安安也從自己屋里出來，“哇，好香??！媽媽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做的都是你愛吃的。快來吃飯吧，作業寫完了嗎？”

“沒有，一會兒吃完飯我繼續寫，寫完可以獎勵我看一會動畫片嗎？”

“當然……”

“不行！寫完我要檢查，有錯誤就不能看?！碧K好還沒說完，張希就打斷了她，他終于把手機關屏了。

安安噘著嘴，明顯不開心，蘇好把一塊魚挑了刺夾到了女兒碗里。

“安安，快吃吧，這是你最喜歡吃的魚?！?/p>

“謝謝媽媽。”見女兒語氣恢復了正常，蘇好笑著回了一句“不客氣”，這是她進屋之后第一次笑。

張希又點亮了手機屏幕繼續看了起來，蘇好瞟了一眼，是在看小說。蘇好一邊給安安挑著魚刺，一邊往自己嘴里送飯，吃飯聲代替了之前的視頻聲，成為屋里的背景音。

三個人吃完飯，安安進屋寫作業，張希又窩進沙發的坑里，蘇好把碗筷收拾妥當，也來到沙發上，拿起遙控器。

“你干什么？”進屋后，這是張希對妻子說的第一句話。

“今天周五，我要看更新的綜藝節目?！?/p>

“咱們不是說好的，孩子在家不開電視嘛。等孩子睡了，你拿手機在床上看，或者下周一孩子上學，你再看。反正你也不上班，你那么閑，啥時候看不行??！”

“你……”

“先別看了，我今天下班早，幫你把臟衣服扔洗衣機里了，洗完了還沒晾，你去晾一下吧?！睆埾Ｕf完，又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蘇好盯著他，身體里有一股氣不停往上涌，但她如同被按了靜音鍵，嘴巴張著，氣卻出不來，在胸口橫沖直撞、上下起伏，大腦也一片空白。她強迫自己扭頭，把遙控器又放回茶幾上，走到廚房里，閉著眼不停地告訴自己“為了安安，為了安安……”

冷靜后，她認命般地去陽臺上晾衣服，打開滾筒門，里邊的衣服已被攪在了一起，她一件一件取出來抖散，穿上晾衣架掛起來。旁邊的內衣洗衣機里有幾雙張希的襪子，她一并取出來晾起。

晾衣服的時候，蘇好的大腦自動按了回放鍵，她想起來兩人結婚之前，自己未婚先孕，當她把檢查結果拿給張希時，他瞬間紅了眼眶，那充滿愛意和溫柔的眼睛顯得分外打動人，把蘇好的心都融化了。兩人迅速結婚，婚后，張希勸蘇好辭了工作，在家安心養胎，他賺錢養家，蘇好沉溺于被寵愛的漩渦里不可自拔，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生下安安后，兩個人齊心協力陪著孩子長大，讀幼兒園，讀小學。那時，張希的工作開始往上走，應酬越來越多，肚子也越來越大，但肚子里裝下了雞鴨魚肉，卻擠走了愛和語言，他越來越沉默，甚至連架都懶得和蘇好吵。

上次兩個人吵架，還是因為這臺內衣洗衣機，蘇好不愿意給張希洗襪子和內褲，所以提議專門買個小的洗衣機用來專門洗這些小件，張希不愿意，兩人大吵一架。吵完架洗衣機還是沒買，張希還是把穿臟的內衣丟在洗衣籃里。蘇好也沒屈服，就讓臭襪子那么堆著，后來張希媽媽來，實在看不下去，就勸著張希掏錢買了。

“真的越來越懶，襪子都不想洗，在家那么閑干嘛。”洗衣機買回來后，工人剛安裝好離開，張希窩在沙發的坑里，對著蘇好說了這么一句。蘇好當時一句話沒回，自此也變得沉默，不愿再和張希多說一句。

衣服晾完，蘇好進屋去看安安寫作業。安安寫完后，她幫安安把錯誤的地方指出來讓其改完了，拿出去給張希檢查。

她留在安安屋里，安靜得如同一尊雕塑。她聽到客廳里張希的聲音：“不錯，都做對了。來，給你遙控器，獎勵你看半小時電視?！?/p>

“謝謝爸爸。”不一會兒，熊大熊二的聲音出現了。

蘇好掏出手機，打開了招聘軟件，開始編輯自己的簡歷。

她用手機上的九宮格鍵，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自己過往的教育、工作履歷，最后編輯完成點了發送。

那一刻，她感覺手機變成了一個遙控器，點開了她人生的下一集。在這一集里，她帶著安安，但開始工作，辛苦許多，但神采奕奕，回到家里，沙發上沒有坑，屋里沒有夸張的視頻笑聲，她和安安吃完飯，窩在一起看電視。

蘇好走出安安的房間，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告訴自己，從現在起，只需等待，等待自己的下一集更新完畢，就可以按下自己的遙控器了。

作者簡介：王紀偉，供職于重慶文學院，有作品散見于《重慶日報》《重慶文學》和上游新聞等。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