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慶威
窗外的梧桐葉又黃了。林志遠數著這是自己中風癱瘓后的第三個秋天。他的視線從窗戶移向天花板,那里有一道細小的裂縫,形狀像一條蜿蜒的小河。三年來,這條"小河"成了他最熟悉的朋友。
"爸,該吃飯了。"
女兒林小滿端著碗走進房間,臉上掛著那種他越來越熟悉的、強裝出來的笑容。她熟練地搖起床頭,在林志遠背后墊上兩個枕頭,然后拿起勺子。
"今天做了您最愛吃的雞蛋羹,我特意多放了一點香油。"小滿的聲音輕快得有些刻意。
林志遠張開嘴,機械地接受著女兒的喂食。溫熱的蛋羹滑入喉嚨,他卻嘗不出任何味道。三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中風,不僅奪走了他的行動能力,連味覺也變得越來越遲鈍。
"夠了。"吃了小半碗后,林志遠別過頭。
"再吃一點吧,您今天都沒吃什么。"小滿的勺子固執地停在半空。
"我說夠了!"林志遠突然提高音量,隨即因為情緒激動而劇烈咳嗽起來。小滿慌忙放下碗,輕拍他的后背,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碎。
咳嗽平息后,林志遠疲憊地閉上眼睛。他聽見女兒輕輕嘆了口氣,然后是碗勺碰撞的細微聲響。這些聲音日日重復,像一把鈍刀,一點點割著他的心。
"我去給您倒杯水。"小滿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林志遠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床頭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他站在泰山之巔,意氣風發,哪里想得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度過晚年——大小便失禁,吃飯要人喂,連翻個身都需要幫助。他曾經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啊。
小滿端著水杯回來,發現父親又在看那張照片。她的心揪了一下,卻假裝沒注意:"爸,喝水。"
林志遠沒有動。良久,他低聲說:"小滿,爸爸想和你談談。"
"您說。"小滿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習慣性地拉起父親枯瘦的手。
"我想死。"
這三個字像三塊石頭,重重砸在房間里。小滿的手僵住了,她感到一陣眩暈,仿佛這三個字抽走了她肺里所有的空氣。
"爸,您別這么說..."她的聲音開始發抖。
"我是認真的。"林志遠的聲音異常平靜,"每天醒來,我都希望這是最后一天。但每天早上,我還是在這個軀殼里醒來。"
小滿的眼淚奪眶而出:"是我照顧得不好嗎?我可以做得更好..."
"不,恰恰相反。"林志遠艱難地移動唯一能動的右手,輕輕拭去女兒的淚水,"你做得太好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繼續這樣拖累你。"
"您不是拖累!"小滿幾乎是喊出來的,"您是我爸爸啊!"
林志遠搖搖頭:"三年了,小滿。你辭了工作,和男朋友分手,全天候照顧我。你才三十歲,應該有自己的人生。"
"這是我的選擇。"小滿倔強地說。
"那我的選擇呢?"林志遠突然激動起來,"我有權利選擇不再忍受這種毫無尊嚴的生活!"
他的話像一把利劍刺中小滿的心臟。她一直以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卻從未想過父親內心的痛苦有多深。
"可是...法律不允許..."小滿虛弱地反駁。
"所以我們只能這樣茍延殘喘?"林志遠苦笑,"每天靠藥物維持心跳,卻已經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小滿無言以對。她想起上周幫父親清理失禁的床單時,他眼中那種深不見底的羞恥和絕望。那一刻,她第一次隱約理解了父親所說的"尊嚴"。
房間里只剩下時鐘的滴答聲。過了很久,小滿輕聲問:"您想要我怎么做?"
林志遠閉上眼睛:"幫我找到一種...不那么痛苦的方式。"
"那是犯罪啊,爸!"小滿的聲音顫抖著。
"在荷蘭、比利時,這是合法的。"林志遠說,"一個成年人,在清醒狀態下,經過嚴格的心理評估,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死。"
"但這里是中國..."
"所以我想請你幫我找律師咨詢,看看有沒有可能...推動改變。"林志遠睜開眼,目光中突然有了久違的光彩,"即使不能為我,也為其他像我這樣的人。"
小滿看著父親,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三年來他第一次有"想做點什么"的愿望。這個發現讓她既心酸又莫名欣慰。
"好。"她終于點頭,"我明天就聯系張律師。"
第二天下午,西裝革履的張明坐在林志遠的床前,神情凝重地聽完他的訴求。
"林老師,我理解您的痛苦。"張明推了推眼鏡,"但在我國現行法律下,任何形式的安樂死或協助自殺都構成故意殺人罪。"
"即使是我自愿的?"林志遠問。
"即使有書面請求,法律也不認可這種'承諾'的有效性。"張明嘆了口氣,"去年上海有個案例,兒子幫癱瘓多年的母親結束生命,雖然所有親屬都證明是母親本人的意愿,兒子還是被判了六年。
林志遠的臉灰暗下來:"所以我的身體屬于國家,不屬于我自己?"
"法律認為生命權不可處分。"張明委婉地說,"不過,如果您想推動立法討論,可以嘗試聯系人大代表提案,或者通過媒體發聲。"
小滿注意到父親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媒體?"
"是的?,F在有些媒體在做'尊嚴死'的討論,雖然短期內法律很難改變,但至少可以讓更多人關注這個群體。"張明從公文包取出幾張紙,"這是一些相關報道和國外立法情況,您可以看看。"
張明離開后,林志遠讓小滿把材料讀給他聽。荷蘭的"安樂死"法案,瑞士的"協助自殺"組織,加拿大去年通過的醫療輔助死亡法律...每一個字都像一束光,照進他黑暗的世界。
"小滿,"他突然說,"我想接受采訪。"
"您確定嗎?這會很累..."
"比現在這樣行尸走肉更累嗎?"林志遠反問。
一周后,《都市晚報》的記者王莉來到林家。她本以為會見到一個消沉絕望的老人,沒想到林志遠雖然身體虛弱,思維卻異常清晰。
"我不是要批評現在的醫療或養老體系。"林志遠對錄音筆說,"相反,我很感激現代醫學延長了我的生命。但問題在于,當延長的不再是'生命'而只是'生理機能'時,我們是否有權說'夠了'?"
王莉被這個表述震撼了:"您認為生命和生理機能的區別是什么?"
"生命是有意義的。"林志遠看向窗外的梧桐樹,"能感受愛,能給予愛,能自主決定哪怕是最小的事情?,F在的我,只是一臺需要定期維護的機器。"
采訪持續了兩個小時。林志遠談到自己如何從一個熱愛登山、攝影的活躍老人,變成連撓癢都需要幫助的失能者;談到每次女兒幫他擦洗身體時,那種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羞恥感;談到眼睜睜看著女兒為他犧牲青春的痛苦,比病痛本身更難以忍受。
"我不反對別人選擇堅持到最后一刻。"他總結道,"我只想要選擇的權利——作為一個清醒的成年人,在經過嚴格評估后,有權決定何時結束自己的痛苦。"
王莉離開時眼睛紅紅的。小滿送她到門口,王莉突然轉身擁抱了她:"你爸爸很勇敢。這篇文章我會用心寫。"
報道發表的那天,小滿買回了五份報紙。林志遠讓她把文章讀了又讀,特別是最后一段:
"在林老師狹小的房間里,我們談論著生死大事。窗外是秋日暖陽,孩子們的笑聲隨風飄入。他說自己已經三年沒感受過陽光直接照在皮膚上的感覺了。當我們把某些人的'活著'簡化成心跳和呼吸的維持時,是否忘記了生命本身應有的溫度與尊嚴?"
報道引發了意想不到的反響。報社熱線接到上百個電話,有支持的,有反對的,更多是和林志遠處境相似的家庭。一周后,電視臺提出想做跟進報道。
"爸,您撐得住嗎?"小滿擔憂地問。最近父親咳嗽加劇,醫生說是臥床導致的肺部感染。
"撐得住。"林志遠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這是我三年來第一次感覺自己在'做'什么,而不是'被做'什么。"
電視臺采訪播出后,事情發酵得更快。有醫學專家參與討論,有法律學者分析立法難點,甚至有人大代表表示會關注這個問題。網絡上的爭論更是激烈,有人罵林志遠"自私""給子女找借口不贍養",也有更多人講述自家失能老人的痛苦。
林志遠讓小滿把網上的評論讀給他聽,不管是支持還是反對。"這才是我要的,"他說,"討論本身就有價值。"
深秋的一個下午,林志遠突然呼吸困難。送醫檢查后,醫生告訴小滿,肺部感染加重,加上長期臥床導致的多器官衰竭,恐怕時日無多。
"大概多久?"小滿平靜地問,這個結果她早有心理準備。
"快則幾天,慢則一兩周。"醫生猶豫了一下,"要上呼吸機嗎?可以延長..."
小滿搖搖頭:"不必了。我爸簽過'不施行心肺復蘇'的預囑。"
回到病房,林志遠似乎從女兒的表情中讀出了什么:"到時間了?"
小滿點點頭,眼淚終于決堤。
出乎意料的是,林志遠露出了久違的、真心的笑容:"終于...可以自然離開了。"他艱難地抬起手,撫摸女兒的臉,"謝謝你尊重我的選擇,即使...不是最理想的方式。"
"爸..."小滿泣不成聲。
"別哭。"林志遠輕聲說,"這三年...你給了我全部的愛?,F在...讓我用自己的方式...保全最后的尊嚴。"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葉在秋風中輕輕飄落。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