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外三十里的官道旁，有個衣衫襤褸的郎中支著個破布幌子，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劉氏膏藥，專治跌打損傷"幾個大字。這郎中約莫三十出頭，面容清癯，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仿佛能洞穿人的五臟六腑。他姓劉，名子儀，本是山東濟南府人氏，祖上三代行醫，傳下一貼專治外傷的秘方膏藥。
劉子儀的膏藥確有奇效。那藥呈深褐色，貼在傷處不出一日便能消腫止痛，三日便可痊愈如初。藥方是他曾祖父從一位云游道人處得來，據說加入了天山雪蓮、長白人參等珍貴藥材，配以特殊煉制手法。藥成之時，香氣能飄出三里地，聞之令人神清氣爽。
可惜劉子儀生性耿直，不善經營。別的郎中都懂得將藥分作三六九等，對富人漫天要價，對窮人則敷衍了事。他卻一視同仁，有錢的給兩文，沒錢的賒著也行。久而久之，那些富戶嫌他不夠恭敬，窮苦人又還不起藥錢，他便落得個三餐不繼的下場。
這日已是深秋，西風卷著枯葉在官道上打轉。劉子儀裹緊單薄的青布長衫，望著漸漸西沉的日頭嘆了口氣。整整一日，竟無一人來問診。他摸了摸腰間干癟的錢袋，里面只剩下三枚銅錢，連最便宜的素面都買不起一碗。
"看來今晚又得借宿城隍廟了。"劉子儀自言自語道，開始收拾攤子。他的青布包袱里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就是那個裝著祖傳秘方的紫檀木匣。木匣不過巴掌大小，卻雕著精細的云紋，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物件。
正當他準備離開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只見一匹棗紅馬狂奔而來，馬背上趴著個錦衣少年，看樣子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那馬跑到劉子儀跟前突然前蹄一軟，將少年重重摔在地上。
"救命！我家少爺被毒蛇咬了！"后面追來的家仆驚慌大喊。
劉子儀連忙上前查看。只見少年面色鐵青，右小腿上有兩個細小的牙印，周圍已經腫得發亮。他伸手一探少年鼻息，已是氣若游絲。
"是五步蛇！"劉子儀臉色一變，"再遲半個時辰，神仙難救！"
他迅速解開包袱，取出紫檀木匣，從里面拿出一貼特制的黑色膏藥。這藥與平日所售不同，顏色更深，氣味也更刺鼻。劉子儀用銀針在少年傷口處劃開十字，烏黑的血頓時涌出。他將膏藥貼在傷口上，只見那藥如同活物一般，竟將毒血一點點吸了出來。
不過一盞茶時間，膏藥已經由黑轉紫，少年的呼吸卻漸漸平穩。劉子儀又取出另一貼藥換上，這次吸出的毒血少了許多。直到換上第三貼藥時，流出的血才轉為鮮紅。
"好了，性命無礙了。"劉子儀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不過余毒未清，需再用藥三日。"
那家仆跪地便拜："多謝神醫相救！我家老爺是蘇州城綢緞莊的張百萬，定當重謝！"
劉子儀擺擺手："救死扶傷是醫者本分，不必言謝。快送少爺回府靜養，我明日再去復診。"
家仆千恩萬謝，小心翼翼地將少年抱上馬背，匆匆離去。劉子儀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收拾好包袱，拖著疲憊的身子向城隍廟走去。
次日清晨，劉子儀剛在城隍廟前支好攤子，就見一頂四人抬的轎子停在了面前。轎簾一掀，下來個身著錦緞的中年男子，正是蘇州城有名的富商張百萬。
"昨日承蒙先生救犬子一命，張某特來相請。"張百萬拱手行禮，態度極為恭敬。
劉子儀連忙還禮："張老爺言重了，區區小事，何勞親自前來。"
"先生醫術高明，犬子今早已經能下床走動了。只是傷口尚未痊愈，還請先生移步寒舍，為他繼續診治。"張百萬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這是診金五十兩，不成敬意。"
劉子儀嚇了一跳。五十兩銀子，足夠普通人家生活一年有余。他行醫多年，從未收過如此豐厚的診金。
"這...這也太多了。"劉子儀推辭道，"一貼膏藥不過十文錢..."
張百萬哈哈大笑："先生真乃高人也！不過救命之恩，豈是金錢可以衡量？還請先生務必收下，隨我去府上小住幾日，待犬子痊愈再作打算。"
劉子儀推辭不過，只得收了銀子，跟著張百萬上了轎子。一路上，張百萬對他噓寒問暖，得知他孑然一身，居無定所，更是唏噓不已。
"先生如此醫術，卻漂泊江湖，實在可惜。不如就在我府上住下，我愿為先生開設醫館，廣濟世人。"張百萬誠懇地說。
劉子儀心中一動。多年漂泊，他何嘗不想有個安身之所？只是祖訓有言，膏藥秘方不得外傳，更不可與商賈合作謀利。他含糊應道："多謝張老爺美意，容我考慮考慮。"
說話間，轎子已停在張府門前。劉子儀抬頭一看，好一座氣派的宅院！朱漆大門，青磚黛瓦，門前一對石獅子威風凜凜。進了大門，穿過三進院落，處處雕梁畫棟，假山流水，看得劉子儀眼花繚亂。
張百萬親自帶他來到一間精致的客房。房間寬敞明亮，家具一應俱全，窗外正對著一片竹林，清幽雅致。
"先生暫且在此安歇，我已命人備下熱水衣物。晚間設宴為先生接風洗塵。"張百萬說完，吩咐兩個丫鬟好生伺候，便告辭而去。
劉子儀站在房中，恍如夢中。他摸了摸身上粗糙的青布衣衫，再看看房中精美的陳設，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自處。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端來熱水，要為他更衣洗漱，嚇得他連連擺手。
"不、不必了，我自己來就好。"劉子儀紅著臉說。
那小丫鬟抿嘴一笑："先生是貴客，奴婢小翠奉命伺候，您千萬別客氣。"
劉子儀拗不過，只得由著她幫忙。洗去一身風塵，換上張府準備的綢緞長衫，鏡中的他竟也顯出幾分儒雅氣質來。
傍晚時分，張百萬親自來請他去赴宴。宴席設在花園的水榭中，除了張百萬父子，還有幾位蘇州城的名流作陪。席間觥籌交錯，眾人對劉子儀的醫術贊不絕口，紛紛敬酒。劉子儀不善應酬，幾杯酒下肚，已是面紅耳赤。
"劉先生，"張百萬的兒子張明遠起身行禮，"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請受我一拜！"
劉子儀連忙扶住："公子言重了。醫者父母心，換作是誰都會出手相救的。"
張明遠卻執意要拜："先生不知，那五步蛇毒極烈，蘇州城的大夫都說無藥可救。若非先生神藥，我早已命喪黃泉了。"
宴席散后，劉子儀回到客房，發現桌上多了一個精致的木盒。打開一看，里面竟是十錠雪花白銀，足足一百兩！旁邊還有張百萬的親筆信，再次感謝他救子之恩，并希望他能留在張府，共同經營醫館。
劉子儀捧著銀子，心潮起伏。這一百兩銀子，足夠他在鄉下買幾畝地，蓋間房子，娶房媳婦，過上安穩日子。再也不用風餐露宿，受人白眼。可是祖訓猶在耳邊，讓他不敢輕易答應。
他輾轉反側，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夢中，他看見父親嚴厲的面容，正指著他斥責："不肖子！竟敢違背祖訓，與商賈為伍！"
劉子儀驚出一身冷汗，猛地坐起身來。窗外，朝陽剛剛升起，將竹林染成金色。他長嘆一聲，知道這富貴日子，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的。

清晨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客房，劉子儀剛洗漱完畢，小翠便端著早膳輕叩房門。今日她換了身淡綠色衫裙，發間簪了朵小巧的茉莉花，襯得肌膚如雪。
"先生昨夜睡得可好？"小翠將食盒中的清粥小菜一一擺好，動作輕巧如燕。
劉子儀聞到一陣淡淡幽香，不知是來自她發間的茉莉，還是少女天然的體香。他局促地退后半步："多謝姑娘關心，睡得很好。"
小翠抿嘴一笑："先生何必客氣。您救了少爺，就是整個張府的恩人。"她抬眼看了看劉子儀身上略顯寬大的衣衫，"這衣裳不合身吧？我讓裁縫今日來給您量體做幾套新的。"
劉子儀連忙擺手："不必麻煩，這身就很好..."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張明遠爽朗的笑聲："劉先生起了嗎？我帶您去園子里逛逛！"少年推門而入，氣色紅潤，哪還有昨日病容。
小翠慌忙退到一旁行禮。張明遠卻不在意地揮揮手："小翠，去把我書房那套《本草綱目》拿來，我要向劉先生請教。"
接下來的日子，劉子儀每日為張明遠換藥，兩人漸漸熟稔。張明遠聰慧好學，對醫術頗有興趣；劉子儀則欣賞少年純真熱情，將自己所知傾囊相授。小翠常在旁伺候，端茶遞水，眼中對劉子儀的仰慕之情日漸明顯。
這日午后，劉子儀正在客房研究一味新藥，忽聽門外小翠急促的腳步聲。
"先生！"小翠推門而入，臉上帶著驚慌，"府外來了一群受傷的農夫，說是修堤壩時塌方壓傷的。老爺請您去看看！"
劉子儀立刻抓起青囊往外跑。府門外橫七豎八躺著七八個農夫，有的頭破血流，有的腿骨外露，哀嚎聲不絕于耳。張百萬站在一旁，眉頭緊鎖。
"先生，這些粗鄙之人本不該污了貴府門前，但見他們傷勢嚴重..."張百萬為難地說。
劉子儀已蹲下身檢查傷者："快準備干凈布條和熱水！重傷者先抬進府里！"
張百萬一愣："這...府中女眷..."
"人命關天！"劉子儀頭也不抬，手法嫻熟地為一名斷腿農夫正骨，"若張老爺嫌臟，我就在門外救治。"
張百萬見狀，只得命人打開偏院，安置傷者。劉子儀從青囊中取出膏藥，一一為傷者敷上。小翠主動幫忙，不顧血污，撕布條、遞藥物，忙得滿頭大汗。
一直忙到月上柳梢，傷者才全部處理妥當。劉子儀累得直不起腰，小翠遞來熱毛巾讓他擦臉。他這才注意到，小翠的綠裙上沾滿了血漬和藥漬。
"你的衣裳..."
小翠搖搖頭："衣裳臟了可以洗，人命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先生今日救了這么多人，真是菩薩心腸。"
月光下，少女清澈的眼眸中盛滿柔情。劉子儀心頭一熱，慌忙別過臉去。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溫柔善良的姑娘，已生出了超越主仆的情愫。
傷者事件后，劉子儀在張府的地位更加尊崇。張百萬對他禮遇有加，不僅專門收拾出一間廂房作為診室，還派人四處宣揚他的醫術。一時間，上門求醫者絡繹不絕，劉子儀忙得腳不沾地。
這日晚飯后，張百萬將劉子儀請到書房，親自斟上一杯雨前龍井。
"先生來府上已有半月，住得可還習慣？"張百萬笑容可掬。
劉子儀點頭："承蒙張老爺厚待，劉某受之有愧。"
張百萬擺擺手："先生客氣了。實不相瞞，張某有一事相求。"他壓低聲音，"先生那膏藥如此神奇，若能大量生產，必能造福更多百姓。我愿出資開設醫館，由先生坐堂，利潤三七分成，您看如何？"
劉子儀手中茶盞一顫。這正是他最擔心的事。
"張老爺美意，劉某心領。只是祖上有訓，此藥方不得外傳..."
張百萬笑容不變："先生何必拘泥古訓？救人濟世才是大善。這樣，分成改為四六，您看如何？"
劉子儀額頭沁出細汗："非是分成問題，實在是..."
"五五！"張百萬打斷他，"先生提供藥方，我負責經營，利潤各半。此外，我再贈先生城外良田百畝，宅院一座。"
劉子儀如坐針氈。這些條件足以讓他從此衣食無憂，甚至能明媒正娶小翠為妻。但父親臨終前的叮囑言猶在耳："此方若入商賈之手，必成斂財工具，百姓將無錢買藥..."
見劉子儀猶豫，張百萬忽然變臉，冷笑道："先生莫非瞧不起張某？還是嫌條件不夠優厚？"
正在此時，書房門被推開，小翠慌慌張張跑進來："老爺！少爺突然高熱不退，渾身抽搐！"
劉子儀如蒙大赦，立刻起身："我去看看！"
張明遠臥房中，少年面色潮紅，牙關緊咬。劉子儀診脈后皺眉："余毒未清，又感風寒。"他從青囊中取出一貼金色膏藥，"這是我祖傳的'還魂膏'，千金難買一貼。"
藥貼上身后，張明遠漸漸平靜。張百萬目睹此景，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三日后，張明遠痊愈，劉子儀卻病倒了。原來他連日勞累，加上心中郁結，竟一病不起。小翠日夜守在床前，喂藥擦身，無微不至。
這天深夜，劉子儀高熱稍退，發現小翠趴在床邊睡著了。月光下，少女的睡顏純真無邪。他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的秀發，卻驚醒了小翠。
"先生好些了嗎？"小翠揉揉眼睛，忙去摸他額頭。
劉子儀握住她的手："小翠，若我離開張府，你...可愿隨我同行？"
小翠瞪大眼睛，隨即淚如雨下："先生不知，老爺他...他已命人仿制您的膏藥，只是總差些火候。他留您在府中，就是為了..."
劉子儀如遭雷擊。原來一切禮遇都是算計！他掙扎著起身，打開青囊檢查，果然發現紫檀木匣有被翻動的痕跡，所幸秘方藏在夾層中未被發現。
正當此時，房門被推開，張百萬帶著兩個家丁闖了進來。
"先生既然病了，不如將藥方交出，免得耽誤生意。"張百萬已撕下偽善面具。
劉子儀冷笑："終于露出真面目了。"
張百萬獰笑："識相的就乖乖交出藥方，我保你下半生榮華富貴。否則..."他一揮手，家丁上前按住小翠，"這丫頭就得替你受罪了！"
劉子儀目眥欲裂："放開她！藥方我可以給，但你要放我們安全離開！"
張百萬大喜："早該如此！"
劉子儀取出秘方，卻在遞交瞬間將藥方投入燈燭！火焰騰起，千年秘方頃刻化為灰燼。
"你！"張百萬暴怒，"給我打！往死里打！"
家丁的拳腳如雨點般落下，劉子儀蜷縮在地，仍死死護住小翠。危急關頭，張明遠沖了進來："住手！父親，您這是做什么？"
看到兒子，張百萬一時語塞。張明遠扶起劉子儀，痛心道："父親，我們怎能恩將仇報？劉先生，您快走吧！"
劉子儀艱難站起，拉著小翠往外走。張百萬不甘心地吼道："出了這個門，休想在蘇州城立足！"
一個月后，有人在杭州西湖邊見到一對年輕夫婦。男子開著小醫館，女子抓藥幫手，生意興隆。據說那郎中有一手絕妙的膏藥，專治跌打損傷，窮人分文不取，富人則需高價購買，所得錢財全部用來救濟貧苦百姓。
偶爾夜深人靜時，郎中會取出一個青布包袱，對著月光長嘆。包袱里，一個紫檀木匣空空如也，卻承載著一段難以言說的往事。而那位被稱為"青囊娘子"的賢內助，總會適時地遞上一杯熱茶，用溫柔的目光撫平丈夫眉間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