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琉璃廠東街有家古董鋪子,名喚"聚寶齋"。店主姓周,名明德,祖籍山東,四十出頭年紀,生得面白須長,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最善辨別古物真偽。他鋪中陳設雖不甚華麗,卻件件都是精挑細選的真品,從不以贗品欺客。
周明德年輕時曾隨父親走南闖北,見識過無數奇珍異寶。父親去世后,他便在京城盤下這間鋪面,專營書畫古玩。因他眼光獨到,為人又極是謹慎,從不輕易出手收購,生意雖不算紅火,卻也穩當。只是近來因太過謹慎,錯失了幾樁好買賣,鋪中存貨漸少,生意便有些蕭條。
這一日,秋雨綿綿,周明德坐在柜臺后,正用一塊軟布擦拭一方古硯。忽聽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著門簾一挑,走進一個衣衫襤褸的書生。那人約莫三十歲上下,面色蒼白,眼下兩團青黑,顯是久經風霜。他懷中緊緊抱著一個青布包裹,進門時四下張望,神色間頗有幾分警惕。
"這位客官,可是要買些什么?"周明德放下手中活計,拱手問道。
書生搖搖頭,低聲道:"不買,只賣。"說著,將懷中包裹小心翼翼放在柜臺上,一層層解開。待最后一層粗布掀開,露出一卷古畫來。
周明德見那畫軸烏黑發亮,似是上等紫檀木所制,兩端包著鎏金銅飾,便知此物不凡。他凈了手,戴上白絹手套,這才輕輕展開畫卷。
畫中乃是一幅《寒江獨釣圖》。只見遠山如黛,近水微波,一葉扁舟泊于江心,舟上漁夫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正持竿垂釣。畫工精細非常,那漁夫雖只寥寥數筆,卻神態宛然;江水波紋更是層層疊疊,似有流動之感。畫右上角題著"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十字,落款為"崔白",鈐著一方朱印。
周明德心頭一震。崔白乃前朝著名畫師,尤擅山水人物,其真跡存世極少,每一幅都價值連城。他定了定神,細細查驗畫紙、墨色、印章,越看越是心驚——此畫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確是真品無疑。
"此畫從何而來?"周明德問道,眼睛仍不離畫卷。
書生嘆了口氣:"此乃家傳之物。先祖曾為前朝官員,因事獲罪,家道中落。如今我赴京趕考,盤纏用盡,不得已才..."說著,聲音哽咽,竟說不下去了。
周明德抬頭看他,見書生眼中含淚,不似作偽,便道:"此畫確是好物,只是..."他頓了頓,"畫中似有古怪。"
書生聞言一驚:"何...何出此言?"
周明德指著畫中漁夫:"我觀此漁夫,初看時分明是面朝左方垂釣,如今再看,卻似轉向了右側。"
書生湊近細看,臉色愈發蒼白:"這...這必是掌柜眼花了。畫中人物,豈會自己移動?"
周明德不答,只將畫拿到窗前,借著天光反復查看。忽然,他手指一顫——那漁夫腰間分明掛著一個魚簍,此刻卻不見了蹤影。
"怪哉!"周明德喃喃道,心中既驚且喜。驚的是此畫確有異處,喜的是若真為崔白真跡,價值更是不菲。他沉吟片刻,問道:"閣下要價幾何?"
書生咬了咬牙:"三百兩紋銀,少一分不賣。"
這價錢若是尋常畫作,自是貴得離譜;但若真是崔白真跡,卻又便宜得很。周明德心中盤算,此畫若轉手賣給富商權貴,至少可獲數倍之利。只是畫中異象,卻令他隱隱不安。
"二百五十兩,現銀交割。"周明德還價道。
書生猶豫良久,終是點頭應允。周明德當即取來銀兩,雙方立下字據,畫作便歸了聚寶齋。
待書生離去后,周明德將畫掛在里間墻上,點了燈細細觀賞。燈光下,那江面波紋竟似在微微蕩漾,漁夫的蓑衣也仿佛被江風吹動。周明德揉了揉眼睛,再看時,一切又恢復如常。
"必是今日勞累,眼花了。"他自語道,卻不敢再將畫留在里間,便卷起收好,鎖入柜中。
當夜,周明德早早歇下。睡至三更時分,忽被一陣輕微的水聲驚醒。那聲音似是從鋪面傳來,嘩啦嘩啦,如同船槳劃水。
周明德披衣起身,掌燈查看。鋪中一切如常,并無異樣。他正欲回房,忽聽那水聲又起,這次更加清晰,竟似就在耳邊。循聲望去,聲音分明來自鎖著畫作的柜子。
周明德心頭狂跳,手卻穩穩地取出鑰匙,打開柜門。畫卷安然躺在原處,并無異狀。他松了口氣,正欲關上柜門,忽見畫卷一角無風自動,竟自行展開了少許。
"這..."周明德汗毛直豎,強自鎮定取出畫卷,在燈下緩緩展開。畫中景象令他倒吸一口冷氣——那原本泊于江心的小舟,此刻竟靠了岸;漁夫也不再垂釣,而是站在船頭,似在眺望遠方。
周明德手一抖,畫卷落地。待他拾起再看時,畫中一切又恢復原狀,仿佛方才所見只是幻覺。
次日清晨,周明德頂著兩個黑眼圈開門營業。他本欲將此畫轉手賣出,卻又按捺不住好奇,想再觀察幾日。于是又將畫掛在內室,不時查看。
奇怪的是,白日里畫作毫無異狀,一到夜深人靜時,卻常有怪事發生。有時是畫中波紋蕩漾,有時是漁夫位置變換,最駭人的是第三日夜里,周明德竟聽見畫中傳來低沉的吟詩聲:"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周明德雖心中驚懼,卻更覺此事蹊蹺。他想起那書生自稱姓崔,而畫作落款也是"崔白",二者必有淵源。于是第四日一早,他便按書生留下的地址,去尋訪此人。
那地址在城南一處破敗胡同,周明德問遍街坊,卻無人知曉有崔姓書生居住。最后還是一位賣豆腐的老者告訴他:"前幾日確有個外鄉書生在此賃屋,但前日夜里突然搬走,連押金都沒要。"
"可知他去了何處?"周明德追問。
老者搖頭:"那書生獨來獨往,從不與人交談。只聽說他祖上是什么'崔畫師',因畫了不該畫的,被滿門..."話未說完,忽見周明德臉色大變,便住了口。
周明德謝過老者,匆匆返回鋪中。他翻閱古籍,終于查到一條記載:前朝末年,宮廷畫師崔白因一幅《寒江獨釣圖》被指影射朝政,全家獲罪,唯幼子被老仆救出,不知所蹤。
"莫非..."周明德望著墻上的畫作,心中忽有所悟。他再次細看畫中每一處細節,終于在漁夫蓑衣的褶皺里,發現幾個極小的字跡。取來放大鏡一看,竟是"冤"、"雪"二字。
當夜,周明德不敢入睡,守在畫前觀察。子時剛過,畫中江面忽然波濤洶涌,漁夫摘下斗笠,露出真容——竟是一個年輕書生的面孔,與賣畫之人有七分相似。那書生嘴唇翕動,似在訴說,卻無聲音。
周明德福至心靈,取來宣紙覆于畫上,以炭筆輕輕拓印。待揭下宣紙,只見上面顯現出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一封血書,詳述崔家冤情始末。
原來當年崔白奉旨作畫,無意中窺見權臣謀反的證據,便將其暗藏畫中。權臣察覺后,誣陷崔白以畫謗君,致使崔家滿門抄斬。那賣畫書生,正是崔白后人,攜畫入京,欲為家族平反,卻因勢單力薄,不得不將畫賣出,希冀有識之士能發現其中秘密。
周明德讀罷,既驚且佩。翌日,他將此事密報官府。經查證,崔家冤案屬實,朝廷下旨平反,而那權臣后人亦被治罪。至于那幅《寒江獨釣圖》,則在平反當日忽然自燃,化為灰燼,只留下一地水漬,似江水流過。
后來有人說曾在江南見過那崔姓書生,他已中了舉人,正要赴京會試。而周明德的"聚寶齋"因破獲大案,名聲大噪,生意愈發興隆。只是每當夜深人靜時,他仍會想起那幅會動的畫,和畫中那個孤獨的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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