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年輕人講究一個“上岸”,苦海無邊,上岸自然是意味著脫離生活的苦海:
考公考編考研成功是“上岸”,入職大廠是“上岸”,引申來說,買房也是一種“上岸”(在從前的年代還被稱為“上車”,仿佛沒趕上這趟車人生就會落后一截)······
東亞人似乎習慣了從小為了一個階段性目標而奮戰(zhàn),如同西方哲學苦苦追尋一個“彼岸世界”。
然而人生畢竟是曠野不是軌道,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準確地踩上社會時鐘的節(jié)點,趕上體面成功的列車。一旦失去了眼前的“既定路徑”,面對當下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虛無和焦慮感便如同每周日夜晚油然而生的痛苦一樣難以擺脫。
松弛和生命力似乎只存在于社交網(wǎng)絡(luò)那些光鮮的照片里。每當周一如期而至,總有無數(shù)個半死不活的靈魂在密不透風的地鐵或格子間發(fā)出天問:“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加繆曾在《西西弗神話》中寫到:
起床,電車,四小時待在辦公室里,或者在工廠里,吃飯,然后再是電車,四小時的工作,吃飯,睡覺,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和周六,都是同樣的節(jié)奏,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這條路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只是有一天,突然間就問了個‘為什么’,于是,在這份驚訝所掩藏的厭倦中,一切開始了。(引自袁筱一譯文)
沒有“岸”,沒有“頭”,人生不再是沖刺賽,仿佛是一個活著就永不止息的循環(huán)。
“人終有一死,而他們并不快樂。”
加繆,195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至今仍是互聯(lián)網(wǎng)“網(wǎng)紅”的存在主義代表(不過他不認為自己是存在主義)。
或許是早年坎坷的經(jīng)歷,讓加繆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感受到了命運的無理性和死亡的逼近:父親早亡,母親近乎聾啞,帶大他的外婆罹患癌癥,從小家境貧寒,靠著獎學金完成學業(yè),卻在17歲被診斷出身患肺結(jié)核(在那個年代等同于絕癥)。他在23歲開始創(chuàng)作的人生第一部小說就名叫《快樂的死》(這是一個23歲的人考慮的事兒嗎!)
小說講述一個類似后來的“局外人”的男人,獲得了一筆“橫財”,從而跳出了一周六天班,每天八小時的打工人生活,去追尋一種“快樂的死”的過程。
加繆經(jīng)常在作品中做這種“思想實驗”,25歲的時候又開始創(chuàng)作一個以歷史上的羅馬暴君為原型的四幕劇《卡利古拉》。
不管是得到大筆錢財?shù)钠胀殕T梅爾索,還是身為羅馬皇帝的卡利古拉,面對的都是同樣的西西弗斯式的虛無困境。獲得錢財和貴為帝王的設(shè)定似乎只是為了讓主角能更直接地面對深層次的問題。
卡利古拉,一位年輕的帝王,在自己的妹妹(兼情人,這里是借用了歷史的設(shè)定)離世之后,忽然意識到人生的殘酷真相——
“人終有一死,而他們并不快樂。”(引自張一喬譯文,下略)
于是他開始運用自己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去反抗命運。
在精神層面上,他想要得到“月亮”。月亮是一種“不可能”的象征:
他想把月亮握在手里,把天空摻進大海,令美丑混淆不清,讓苦難的人發(fā)笑。他要為這個世紀送上眾生平等的大禮。直到不可能之事終于籠罩大地,最后,人終無一死,他們都將幸福快樂。
現(xiàn)實層面上,這種追求讓他化身成為無情的命運本身:隨意結(jié)果大臣的性命,蔑視貴族們的規(guī)勸,強迫他們觀看自己的“荒誕戲劇”,否認世人認可的倫理……最終他自然沒有抓到月亮,而是在暴亂中被奪去了生命。
看,哪怕是羅馬皇帝,也會因為過早地看透人生的真相而“發(fā)癲”,哪怕?lián)碛袠O致的權(quán)力,也無法擺脫人生的虛無枷鎖。
“高敏感”人群的痛苦,
源自過早看透世界的本質(zhì)
其實真實歷史上的“卡利古拉”是因為何種心態(tài)而成為暴君的,后人難以考證,加繆借用這一短命君王的歷史形象,更多地只是揭示了生活的荒謬質(zhì)和其中的種種矛盾,并借此告訴人們:直視這種荒誕,是反抗的第一步。
就像那張出自法國攝影師布列松之手的加繆經(jīng)典照片一樣,他直勾勾地看著你,仿佛目光之中,容不下一點矯飾。他的作品呈現(xiàn)的觀念似乎也同樣如此,希望讀者能直視自己的生活,選擇自己的道路,而不是漂流在虛無之海里。
這樣看來,卡利古拉原來不單純是一個“發(fā)癲”暴君,而是一個復雜的“反抗者”的角色。(加繆后期有一本隨筆集就叫《反抗者》)(再者說面對這樣一個荒誕的世界完全不感到異樣才是最大的不正常吧)卡利古拉身處的羅馬宮廷是荒誕世界的一個縮影,令“擁有太多靈魂的人”“無法忍受”:
這個世界如今被塑造出來的模樣,令人無法忍受。所以我需要月亮,或是幸福,或者永生,或任何什么東西,即便有多么瘋癲、荒唐,但只要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就行。 跟任何沒有靈魂的人一樣,你們也無法容忍擁有太多靈魂的人。擁有太多靈魂!這種人真是礙眼,對吧?所以,就把它稱為一種病,如此一來,自大迂腐之輩就能自圓其說,沾沾自喜了。
正如當今社會的“高敏感”人群,卡利古拉的痛苦來源于“擁有太多靈魂”,并且過早地感受到了世界的荒誕本質(zhì)。
他的癲狂首先并非是為了單純滿足各種世俗的欲望:作為皇帝的他已經(jīng)擁有了無上的權(quán)力和華貴的生活,他需要的是“幸福”,是“永生”,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卡利古拉的“月亮”反射的是愛的溫暖光暈,這恰恰是他所處的世界所沒有的東西。 如加繆所說,正是這種“對生命的熱情,使他萌生了否決一切的力量和摧毀所有的狂躁。”
其次,他的癲狂并非喪失理智的暴行,相反,他常常強調(diào)與堅持自己的“邏輯”,還會時不時冒出一些“金句”,他所蔑視的,更多時候指向某些現(xiàn)存的秩序或者倫常。
因此有學者認為,卡利古拉的瘋癲其實更偏向于一種對存在荒誕性的“表達”:衣冠楚楚的羅馬貴族們就一定是清醒的嗎?奇裝異服的瘋子皇帝就一定是非理性的嗎?
通過這種極端的矛盾,加繆依舊在向讀者展示世界的、生活的、歷史的荒誕性,而戲劇恰恰也是一門長于“展示”的藝術(shù)。
當我們看到卡利古拉花枝招展地在舞臺上扮演維納斯,“褻瀆”人們敬畏的神明;當他戲弄貴族,讓他們把競技場的席位讓給百姓;當他和西皮昂(被卡利古拉殺害的一位大臣的兒子)在詩歌中產(chǎn)生思想共鳴,贊嘆人與自然和諧相融,卻又話鋒一轉(zhuǎn),說這些美好的景致全都缺了些血色。 (“純愛戰(zhàn)士”與“純恨戰(zhàn)士”,有時候也只是一線之隔。) 加繆用戲劇這一夸張的形式,首先打碎的是人們習以為常的善惡倫常和世俗意義上的種種“表象”。
“人不得不去思考,是出于不安全感。”
加繆的作品多探討相似的主題——“荒誕和反抗”,而不同時期的主角被放置在不同的設(shè)定場景,涉及到不同的具體問題。
《卡利古拉》是一個借用歷史背景的虛構(gòu)戲劇,短短四萬余字,字字珠璣;也是加繆修改時間最長的一部作品,從起筆到定版跨越二十余年。
從加繆自己的描述來看,他也的確從一開始就對這個人物抱有極大的熱情:“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塑造卡利古拉這個角色。初出茅廬的演員,都懷有這樣熱血無畏的天真;那時我才25歲,正是懷疑全世界也不會懷疑自己的年紀。”
由《卡利古拉》入手,再去讀《快樂的死》中的梅爾索,《異鄉(xiāng)人》中的默爾索,再到更貼近社會現(xiàn)實的《鼠疫》,主人公面臨的荒誕越來越具象和復雜,所涉及的法律、道德問題也越來越多,不失為一條閱讀加繆的路徑。
也許你的人生順遂,一直以來都在“岸”上,那么不必急于去理解加繆。
“人之所以不得不去思考,是出于不安全感。”
當你感到荒誕帶來的異樣感的時候,當你在“無意義”的海洋里苦苦掙扎的時候,加繆的作品會給你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就像他在1940年1月1日《共和黨人晚報》中送給人們的話:
今年,希冀幸福將是徒勞的,通過工作去建造幸福才是關(guān)鍵。 不要希冀任何事,而是要做點什么。不要等待著他人從頭至尾地構(gòu)建你的命運,尤其是當命運仍掌握在我們手中。 保持必要的力量和清醒,去努力維持自己的寧靜與尊嚴。
加繆筆下荒誕又清醒的哲思語錄
1.“我只是想讓自己快樂,且越快樂越好。”“而愛情不是唯一的途徑。”
2. 相信我,無以復加的痛苦,無法承受的悔恨,刻骨銘心的回憶,這些都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淡忘,哪怕多偉大的愛情也是一樣。
3. 以前是我太年輕,才會讓自己處于不上不下、無功無過的尷尬境地。
4.人要幸福一定要有錢,就這么簡單。我既不喜歡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也不愛浪漫主義。我喜歡了解事情的本質(zhì)。那么,我發(fā)現(xiàn)了某些精英分子,在精神上以一種故作清高的態(tài)度,去相信金錢并不是幸福的要素。這很蠢,也大錯特錯,并且在某種程度上,還是種懦弱的表現(xiàn)。
5. 所有在尊嚴與沉默中繼續(xù)燃燒生命的渴望,也在半夢半醒之間隨之消散。
6.我明白付諸行動、去愛、去受傷和痛苦,才是真的活著,但應該是以全然透明、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為前提地活著。
7. 快樂需要時間,很多很多的時間。幸福也一樣,源自長久的耐心與等待。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都把生命耗費在賺錢上頭,并在必要的時候,用錢來換取時間。
8.我能活得快樂,得多虧我的問心有愧。
9. 我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明白每個對幸福有概念、有意愿和有要求的人,都有權(quán)利變得富有。我覺得渴望幸福,是人心最崇高的特質(zhì)。在我眼中,那讓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
10. 命運并非存在于人的自身,而是在其周遭。
11. 人生在世,都會擁有屬于自己的溫柔慰藉。那能幫助他們繼續(xù)前行。當他們感覺自己筋疲力盡、無以為繼時,就會回過頭來尋求這份美好。
12.生而為人是多么艱辛,多么苦澀啊!
13. 權(quán)力的用處,就是讓不可能的事情有機會實現(xiàn)。
14. 如果我不能改變?nèi)f物運行的秩序,如果我不能讓太陽在東方落下,讓苦難越來越少,讓生命不再消亡,我要這極致的權(quán)力又有何用?不,凱索妮亞,如果我不能牽動這個世界的秩序,安睡或是清醒,又有什么差別。
15. 因為我渴望活下去,并渴望快樂。我認為人若是推波助瀾,讓荒謬朝所有可能的后果繼續(xù)發(fā)展,既活不下去,也不會快樂。
16. 這個世界如今被塑造出來的模樣,令人無法忍受。所以我需要月亮,或是幸福,或者永生,或任何什么東西,即便有多么瘋癲、荒唐,但只要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就行。
17.厄運就像婚姻,我們以為是自己的選擇,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選中的一方。
18.人能獲得自由,總是仰賴著他人的犧牲。這一點雖然很是惱人,卻再正常不過。
19. 活著并不容易,但好在世上還有宗教、藝術(shù)和他人對我們的愛。犯下過錯唯一的方式,就是讓別人受苦。
20. 我會為這個世紀送上眾生平等的大禮。等到所有的阻礙均已消弭,不可能之事終于籠罩大地,當我將月亮抓在手里,那時,也許我自己也會脫胎換骨,而世界會隨著我一起蛻變;最后,人終無一死,他們都將幸福快樂。
——摘自加繆《快樂的死》《卡利古拉》
張一喬 譯
當彼岸和意義被抽走, 我們?nèi)绾芜^好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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