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時節雨紛紛,青河鎮王家老宅的玉蘭花開得正艷,白墻黛瓦,門楣掛著“耕讀傳家”的匾額。
三十歲的王錦書每日辰時必在院中誦讀《論語》,聲如清泉擊石,月白長衫配著青玉簪,端的是翩翩君子模樣,活脫脫戲文里的潘安再世。
惹得路過的賣花婆子嘖嘖稱贊:“到底是讀圣賢書的人,瞧這通身的氣派!”
西廂房里卻藏著另一番光景。
新過門的百合縮在床角發抖,這是王錦書的第五任妻子。
昨夜紅燭高燒時,王錦書還溫柔地替她卸下鳳冠,轉眼卻從妝奩盒底抽出根烏木戒尺。
“娘子可知何為《女誡》?”他嘴角含笑,戒尺輕輕拍打掌心,“這第一章講的是卑弱……”
話音未落,戒尺攜著風聲抽在百合肩頭。
雕花窗欞將月光割成碎片,映著王錦書忽明忽暗的臉,像戲臺上的惡鬼換了張書生面皮。
到了白天,人們看見這對小夫妻在梅林吟詩,端的是舉案齊眉。
從藥鋪經過時,路人偶爾聽到陳掌柜的嗓音傳出:“王相公又來抓安神藥?您對夫人真是體貼入微!”
集市上的婦人逮著空就聚在一起,話里話外離不開對王錦書的贊賞,以及對他新夫人的嫉妒艷羨,更恨自己沒這個福氣嫁到王家。
“昨兒我家那口子往王家送鐵器,瞧見新夫人腕子上戴的翡翠鐲子,水頭足得能養魚!”
“要說疼媳婦,全鎮找不出第二個王相公!前日我去送腌菜,正撞見他給夫人畫眉呢!哪像我家死鬼,就知道灌黃湯!”
“那可不!還記得周家閨女吧,好像是王相公的第三任夫人,那是真命好!雖說走得早,可入葬那天你們瞧見沒?棺材里塞的綢緞夠咱穿三輩子……嚯,哪家姑娘見了不眼饞!”
婦人們口水干了也就散了,渾然不知深夜的王家老宅是怎樣一幅地獄景象。
如今百合進門已有三個月,但面向豺狼丈夫跪在青磚地上時,依舊無法鎮定,單衣很快被冷汗浸透。
她左手腕纏著滲血的紗布——昨夜王錦書說她奉茶時小指翹得不夠端莊,竟用裁紙刀生生削去半截指甲!
王錦書握著紫竹戒尺,鏡片后的眼睛笑成月牙:“《內訓》有云,婦人當以柔順為本。昨日張嬸送來糕餅,你為何不先奉與為夫?”
戒尺“啪”地抽在百合肩頭,瞬間鼓起紅棱。
百合咬破嘴唇不敢哭出聲——上回挨打時呼救,王錦書竟笑著往她傷口撒鹽:“這叫長記性。”
七月初七那日,王錦書將妻子喚到身前,慢條斯理地擦拭銀質發簪,忽然狠狠刺向她大腿內側——這是仵作驗尸時看不到的私密處。
“今日在繡坊,為何對張秀才笑?”他臉上仍帶著溫潤笑意,簪尖在皮肉里攪動,“《女誡》第七篇背來聽聽。”
百合疼得打顫:“夫……夫有惡事,妻當勸諫……”
“錯!”簪子猛地抽出,血珠濺在《列女傳》扉頁,“是'夫有惡言,妻當噤聲'。”
窗外更夫恰好路過,聽見王錦書溫聲勸慰:“良藥苦口,娘子且忍忍。”
半月后百合“突發心疾”暴斃。
出殯那日,王錦書伏在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
那個傷心樣兒,不像是喪妻,倒像是喪父,惹得一條街的人對他更加哀憐。
圍觀的老婦人抹著眼淚:“這般癡情郎君,怎的命這般苦!”
這是青河鎮當地出了名的怪事,人人眼里溫潤儒雅的王秀才,姻緣卻一路不順。王家的門檻六年換了五次,回回都是新娘子進門一年半載的就咽氣。
賣豆腐的劉嬸子瞧著直咂嘴:“可惜咯,這般神仙似的人物,偏生克妻!”
一輩子沒討上個媳婦的老張頭卻掰著油餅酸溜溜道:“王家這小子可有福,娶媳婦跟收麥子似的,一茬接一茬!”
這話不假,每回王錦書剛為亡妻辦完喪事,王家門檻就被踏破了。鎮上多少人家相中他的好家世,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自家閨女送過來,生怕比別家晚一步。
至于他克不克妻,那些人家可不在意。
(二)
轉眼重陽又至,王錦書第八房妻室的棺槨剛入土。
三更梆子響過,王錦書打開黃花梨衣柜。
八件嫁衣整齊懸掛,袖口皆繡著不同紋樣:第一件是牡丹,第二件是臘梅……最新這件石榴裙上還沾著剛下葬的春桃的血。
“娘子們總是不懂規矩。”他撫摸著嫁衣自語,忽然抄起銅鏡狠砸墻面。
鏡面碎裂的瞬間,暗格彈出一個烏木匣——里頭碼著八根人指骨,每根都套著染血的戒指!
憶起一年前春桃入門那夜,王錦書眼中泛起異彩。
當時他握著新娘的手臨摹《女誡》,忽覺那柔荑過于溫暖,竟將春桃手掌按在燭火上炙烤。
“這才叫紅袖添香。”
他笑著舔去她手背的焦灰。
(三)
喜荷被逼上花轎那日,懷里揣著大哥十年前送的桃木小劍。
想起昨夜的鬧劇,她苦笑著搖了搖頭。
“爹!那王錦書分明是豺狼!”喜荷攥著剪子抵在喉頭,腕上銀鐲叮當作響,“前日春桃姐下葬,我親眼瞧見她手腕有鐵鏈磨出的血痕!”
喜老爹劈手奪過剪子,混濁老眼泛起血絲:“你娘病了三載,那王錦書送來的人參鹿茸難道是假的?再說……”
他壓低嗓門,從枕下摸出張泛黃符紙,上面記著親閨女的生辰八字,“王公子說了,咱家祖墳犯煞,需得喜事沖一沖……”
總之一句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家皆是如此,又哪容得她反抗?
王錦書掀了蓋頭時,瞅見喜荷手里死死攥緊的桃木小劍,故作驚訝:“娘子怎的帶著兇器?”
手指觸到劍穗瞬間,眼底閃過毒蛇般的冷光。
新房紅燭高燒,王錦書握著喜荷的腳踝輕笑:“《女誡》說女子當纖纖玉足,為夫幫你正正骨形。”
說著竟將她的腳趾逐個掰響!
喜荷疼得眼前發黑,瞥見床底有幾道帶血的抓痕。
次日清晨,丫鬟送來湯藥:“老爺說夫人體寒,需連服七七四十九日。”
喜荷假意失手打翻藥碗,黃湯濺在窗臺花草上,不過半日那盆蘭草便枯死了!
(四)
臘月二十三祭灶夜,王錦書被鎮長請去吃酒。
喜荷裹著棉襖摸進王家祠堂,按春桃臨終前留下的血書說的,找到門路進了地窖。
地窖里陰冷十分,九口薄棺像墓碑般豎著,面上各貼一張黃符。
喜荷哆哆嗦嗦想回頭,一陣陰風襲來,第九棺蓋上的黃符突然飄到她腳下,朱砂寫著“壬戌年七月初七”——正是她的生辰!
“原來娘子屬狗。”溫潤男聲在背后響起,王錦書舉著燈籠,鏡片反光遮住眼中癲狂,“為夫特意挑了狗牙木做棺材,最能鎮魂安魄。”
喜荷轉身要跑,卻被鐵鏈纏住脖頸。
王錦書從袖中掏出細針,哼著小調在她臂上刺繡——正是《女誡》里“清閑貞靜”四字!
(五)
喜大壯在鏢局接到噩耗那日,剛押完一趟暗鏢。
裝著翡翠觀音的錦盒摔在地上,他抄起鬼頭刀就往外沖,驚得掌柜直喊:“喜鏢頭!你這趟鏢銀還沒結!”
青河鎮郊外亂葬崗,喜大壯跪在妹妹墳前,忽見紙灰堆里閃著銀光——半截桃木劍穗!
他瘋了一樣刨開新墳,棺中喜荷面色青紫,舌尖被利剪鉸去半截,右手緊攥著染血的碎瓷片,上面歪歪扭扭刻著“地窖,九棺”。
當夜,王家宅院狗吠驟停。
喜大壯摸進王家祠堂。
供桌下的青磚有拖拽痕跡,他用力一按,地道口轟然開啟。
腐臭味撲面而來,壁上油燈竟是用頭蓋骨制成的!
地宮中央擺著口青銅鼎,鼎中黑油翻滾。
喜大壯用刀尖挑起塊凝固的油脂,火光下竟顯現出人臉——正是三年前暴斃的米鋪千金!
鼎側石案堆滿手札,最新那頁寫著:“九陰陣成,需取新娘心頭血,寅時三刻澆于祖墳東南位。”
突然,背后傳來機括聲響。
八具描金棺槨齊齊立起,棺蓋“砰砰”炸開,腐尸們竟向他伸出手臂!
第八口棺材夾層掉出本靛藍冊子——竟是王家族譜,每任妻子都被畫上紅叉,旁注“采陰補陽,九煞成仙”!
原來,喜荷作為第九房新娘,在發現王家地窖的秘密后被暴怒的王豺狼殺害。
在她死后,王錦書才發現這位新娘沒有喝過他特制的毒藥。縱然取出心頭血也無效,至此功虧一簣!
這具女尸于他而言已經毫無用處,這才大發慈悲扔了出去。
(六)
公堂上,王錦書輕搖折傘,還是那副謙謙君子樣:“晚生不過遵古禮教導妻室,何錯之有?”
他掀起袍角露出傷痕,“諸位請看,這都是瘋婦抓咬所致。”
縣衙鳴冤鼓震落檐上積雪,喜大壯呈上證物:
1. 八枚浸毒銀針,針眼還掛著皮肉,皆為王錦書取新娘心頭血所用
2. 王錦書親筆寫的《養陰錄》,記載如何用藥物一面制造“心疾”假象,一面飼養陣法血軀
3. 藥鋪伙計供詞:王錦書每月購買大量曼陀羅粉
最要命的是第九房新娘喜荷,竟從棺材里坐了起來!
她擼起衣袖,胳膊上滿是針頭刻出的《女誡》句子。
雜耍藝人在幕后牽引細線操控女尸,原本是為詐一詐真兇。
沒想到在場之人皆被嚇得面色慘白,除了王錦書!
“青天大老爺!”趙四突然撲跪在地,“這王錦書干的不是人事啊!可憐我家百合……”
自打被送去王家的侄女死后,趙四一家老小開始噩夢連連,夜里總能聽見女鬼啼哭。趙老太終于受不了,撞柱而亡,這才嚇得趙四跑來認錯贖罪。
他顫巍巍呈上賬本,上面記錄著從各方搜集來的王家每任岳家收受的“壓驚銀”:李地主得田二十畝,陳貨郎獲船三艘……最底下是他自家收的兩箱文玩字畫,還有瞞著家人收的一袋碎銀沒寫。
王錦書突然仰天大笑:“這群愚民蠢婦!能助我修道成仙是他們全家的福分!”
說著撕開衣襟,胸口紋著八女畫像,心口處留著第九個空位——就差一點……九陰陣就能成了……就差一點!
(七)
秋后問斬那日,青河鎮下了場紅雨。
王錦書被押赴刑場時,沿途婦人紛紛扔臭雞蛋。
突然有人驚叫:“快看他的臉!”
陽光下,王錦書斯文的面皮竟開始潰爛,露出底下青黑的真容——原是用了西域易容膏!
劊子手鬼頭刀落下時,竄出九道黑煙,繞著尸身久久不散。
(八)
“王相公是文曲星下凡!”孫寡婦曾到處宣揚,“自他娶了隔壁劉家女,我家母雞都開始下雙黃蛋!可惜咱家沒閨女……”
如今卻是忙不迭地改口:“幸好咱家沒閨女……”
棺材鋪老周醉酒后吐真言:“哪是他克妻?分明是那些老不羞的心貪,想把賠錢貨換成真金白銀!”
豺狼雖死,但愚民不減。
李婆子還時不時在嘟囔:“我家翠花要能進王家祖墳,那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喜大壯氣得將染血肚兜甩在她臉上:“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九)
二十多年前,八歲的王錦書蹲在祠堂抄《孝經》。
父親揮著藤條抽打他后背:“今日背錯一句,便少一頓飯!”
母親在佛堂捻著念珠:“嚴父出孝子。”
十四歲那年,他養的畫眉鳥啄了客人的手。
父親當著他的面擰斷鳥脖子:“畜生不教不成器。”
當夜,王錦書把鳥尸塞進教書先生的茶罐。
十七歲赴考途中,他偶遇游方術士。
那道人指著王家祖墳冷笑:“白虎銜尸格局,需用九條陰命化解……”
從此,他床底多了本《玄陰秘錄》。
(尾)
秋雨綿綿,喜大壯在新墳前栽了樹,倒了兩碗酒:“小妹,哥給你尋了處向陽的坡地,再也碰不到那些腌臜玩意兒。”
次年清明,枝頭開出九色奇花。
過路游方僧合十嘆息:“這是九苦之花,怨氣所化啊。”
而今青河鎮嫁女,必在轎中放把桃木梳。
童謠咿呀傳唱:“王家郎,畫皮妝,白天圣人夜里狼。桃花梳,青煙散,莫把閨女送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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