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馨宇
他是默默探賾索隱二十載的考古隊長,也是在微博有100余萬粉絲的“學術網紅”。歷史與新潮,考古報告和非虛構暢銷書,寂寞清冷的田野與眾聲喧嘩的互聯網,這些看似矛盾的元素卻在他一個人身上和諧地交響著。如同他所從事的考古工作一樣,既古典又現代,以嚴謹的實證邏輯為原點,同時也需要非凡的耐心、熱情,以及想象力。
今天,我們一起來認識一下考古人許宏。
20年青春與不足2%
許宏,著名考古學者。1963年7月出生,遼寧蓋州人。本科、碩士研究生畢業于山東大學考古專業,博士師從我國著名考古學家徐蘋芳先生。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考古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考古學會理事、夏商考古專業委員會常務副主任。
上世紀90年代末,正是“夏商周斷代工程”方興未艾之時,剛剛博士畢業的許宏作為“機動部隊”的一員參與偃師商城宮殿區的發掘工作,從此與夏商考古結下了不解之緣。
1999年,新千禧即將到來之際,許宏被正式任命為二里頭考古工作隊的隊長,在他之前,已經有趙芝荃、鄭光兩位前輩各自在這一職位上獻出了20年青春,許宏是這場漫長接力中的第3人。
考古隊隊長就像一個“工頭”,或者一個計劃經濟時代的生產隊長。許宏與隊員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打成一片。
從土壤的辨識到現場的安全,從與附近的村民聯絡感情、商量水電房租,到和地方政府人員的洽談包地賠產,都要事無巨細地逐一考量。
二里頭每年的田野發掘分為兩期:從陽春3月開始,至6月底的酷暑時節工作隊轉入室內整理修復;待到9月天氣略微轉涼,田野工作又會重新啟動,一直忙碌到11月深秋的霜露在中原大地上降臨。
許宏就這樣如候鳥般隨著時令常年往返于北京和二里頭之間,那里已經成為他的第二故鄉。
踏查、鉆探、發掘,每年春秋,許宏都帶領著一群“灰頭土臉的地下工作者”,他們有時掛著編織袋在田壟間撿拾陶片,被不知情的鄉親們視作形跡可疑;有時帶著遮陽帽、穿著筒靴在狹小探方里經受風吹日灼,艱苦地破譯來自原史時代的“無字地書”。
不過,二里頭厚重的土地也返還給他們足夠珍貴的回饋。
2002年的晚春,追隨著銅器的線索,一座貴族墓葬在宮殿區浮現出影跡。許宏與隊員們無比興奮,白天清理發掘,寒冷的夜間還要給這位二里頭貴族“守夜”。
在墓葬周圍,他們打著考古隊的吉普車燈輪班值守,鄰村借來的大狼狗陪伴在身側,無垠的月色與田野間隱約的麥香慰藉著連日工作的疲憊。
但一個長達70厘米、由無數綠松石片構成的巨型器物的出現卻讓他們陷入踟躕,此前的發掘中從未遇到過形制規格如此龐大的綠松石制品。
為了盡可能規避文物因暴露野外而破壞的風險,許宏決定采取整體起取的方式,先大致確定它的走向范圍,套上木箱、灌入石膏漿、再加膜封蓋用鐵絲裝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它搬到了二里頭村,又運送到北京的考古所清理。
當泥土一點點剝離,曾經關于此物何為諸多想象竟全都黯然失色,橫亙在許宏眼前的是一條身姿搖曳的巨龍,它巨頭蜷尾,起伏有致,那雙白玉鑲嵌的眼睛圓潤晶瑩,穿越千秋的斗轉星移與許宏遙遙對望。
這場對望無疑是許宏生命中一個美麗的時刻。那埋藏在大地深處的、未曾與草木同腐的龍不僅是一件冰冷的遺物,它回視許宏的目光深邃、有力而炯炯,似乎催促著他辨認出它的身份,找尋它的故事。
考古工作因識物而見人,雪泥鴻爪,人生何似,遺物正是已逝者在歷史長河中留下的關于他們曾生活過的痕跡,唯有考古,才能超越時間的宰制,超越此生的有限和須臾,以自己的言說為沉默之物做注,將那些即將消散的古老生活、思想,乃至情感與記憶重新握在現代人手里。
但“超級國寶”綠松石龍卻并非許宏生命中最激動的一次考古發現,作為專攻城市、建筑、宮殿等“不動產”的研究者,他自覺最得意的,正是自己主持發掘了中國最早的城市主干道網,以及最早的宮城。
這座宮城是被許宏“想出來的”。聽說村民家中田地的長勢欠佳,許宏便揣測地下或許存在著堅硬不易滲水的大型建筑。
果然,他們在這里鉆探發現了一條700余米之長、堪比現代“四車道”之寬的道路。
它恰好與前輩曾發現的另一條大道相匯合,此后,考古隊又乘勝追擊,在西南兩面發現了第三和第四條大道,縱橫交錯的井字形的網絡就這樣在兩代考古人跨世紀的交接中重見天日。
許宏并未滿足于此,而是繼續發揮著“考古學的想象力”:基于自身的知識經驗,他相信作為政治中心的王室重地大概率有防御性宮城城墻的存在。
于是,2003年初,向國家文物局遞交年度發掘計劃時許宏立下了“軍令狀”:通過最小限度的發掘確認有無圈圍設施。
他帶著隊員們“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時至夏季,在許宏40歲生日的前夕,那條前輩們曾“上窮碧落下黃泉”,卻“各處茫茫皆不見”的中國最早城墻,最終因許宏的想象力而澄明,在3700多年之后再度浮出土面。
除去許宏所發現的最早的宮城,二里頭還孕育過無數個中國的“最早”:這片土地上已經發現了最早的雙輪車使用車轍、最早的服務于貴族的器物制造作坊、最早的青銅器禮容器群與禮兵器群……
但相較于占地面積足足300萬平方米的二里頭遺址,這一切已知的“最早”都誕生于目前發掘的四萬平方米之內,三代考古工作者各自獻出20年青春,呈現在他們眼前的部分卻尚且不足遺址全貌的2%。
在這個滿足人類好奇心的行當里,許宏卻告誡考古從業者也要學會壓抑自己的好奇與野心,“給后代留下一點遺產吧,我相信后來者比我們更聰明”。
因此,延續著前輩的“20年傳統”,2019年,他主動辭去了隊長職務,將二里頭考古隊的接力棒傳遞給更年輕的人。
從“田野”到“沙發”
開始考古的網絡公共傳播,源于一次筆談的機緣巧合。
2008年,許宏為社科院研究生院建校30周年寫下一篇名為《發掘最早的中國》的筆談短文,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各學科學者的一致好評。
他驚喜地發現,考古人的思考可以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共振,考古學知識可以上升到方法論,上升到思想,上升到人的境況與社會的景觀。
于是,向更多人分享這一切的愿望開始在許宏心里萌芽。
那時正值個人媒體“博客”的黃金時代,知識分子們憑借博客寫作自由發聲,思想啟蒙的氛圍氤氳在生氣蓬勃的網絡空間里。
2009年的元旦,許宏在新浪博客發布了第一篇文章,那是一篇仍然偏向于學術寫作氣質的書評。
起初,他只是將已有的成果貼上去,論文、心得、發言,甚至搜集到的各種文獻資料,做成一個方便檢索的電子本。
但隨著電子本厚度的豐盈,越來越多網友開始在許宏的博文下留言跟帖,他們對遙遠歷史的興趣、對華夏文明源頭的疑問、對考古工作的好奇都激勵著許宏嘗試以一種新的語言翻譯泥土深處的“無字地書”——“學術乃天下之公器”,他不僅要讓考古發現變成報告中的“文言文”,也要變成普通大眾能看懂的“白話文”。
這是一次艱難的嘗試,除去扎實的專業學養,更需要寫作和敘事的天分。幸而,曾經身為“文學青年”的許宏有一顆深受文字浸潤的靈慧之心,讓他以足夠新鮮且生動、豐富而美麗的語言將考古學的世界向“圈外人”娓娓道來。
他的博客主頁變得越發趣味盎然,開發出“圍觀考古現場”“中原一千年”“最早的中國及其背故事”“學史鉤沉”等等繽紛各異的欄目。
開通博客的次年,許宏又注冊了新浪微博,這個更具開放性的互聯網平臺給了他更多與公眾互動的可能性。
他樂此不疲地在微博上科普知識、宣傳活動、為考古新發現撰寫文章,收獲了110萬粉絲,卻仍自謙地稱自己的文字不過是“拋磚”之語。
這支輕快的筆一寫就是十幾年,寫出“解讀早期中國”系列四部曲(《最早的中國》《何以中國》《大都無城》《東亞青銅潮》);寫出疫情時代隔離閑居的副產品“考古紀事本末”(《發現與推理》《三星堆之惑》);寫出兩部輕松有趣的漫談隨筆集(《聊聊考古那些事兒》《許宏的考古“方”》)。
許宏的新書總是好評如潮,多年的“網絡沖浪”經驗自然功不可沒,他敏銳地體察并捕捉著一種“公眾所需要的考古學”。
于是,大家送給許宏一個帶有“最”字的頭銜,那就是“最會講故事的考古人”。
2021年,距離許宏的第一篇博客發布時隔12年之后,視頻媒介已然取代了文字媒介成為主流。許宏的互聯網精神也與時俱進,他在年輕人為主的視頻網站bilibili化身為up主,翌年又開通了抖音,發布的第一條視頻名為“考古隊長轉型沙發學者”。
然而,從“田野”間寂寞而艱苦的勘探發掘,回到書齋里筆耕不輟的非虛構寫作,“沙發”上的許宏卻比擔任考古隊長時更忙碌了。
他奔赴各地開設講座,宣傳新書,接受各路媒體的采訪,也為網友們推薦考古學入門書籍,在播客節目里侃侃談論考古學術史……他仍有尚未完成的宏大寫作計劃:每年至少寫兩本書,身體允許的話,一直寫到70歲。
給孩子講考古
2025年,“最會講故事的考古人”許宏站上了另一方新的講臺,那是名為“給孩子系列”的人文通識啟蒙課。
面對青少年讀者,許宏的科普新作《給孩子的考古》以更加深入淺出的方式、平易親切的語調向孩子們耐心回答考古到底是做什么、考古人如何破解歷史真相、考古學能夠解釋什么以及不能解釋什么。
在此之前,成人讀者們讀完許宏的大眾考古著作后總有這樣一個共同感受:他并不給出明確的標準答案。在《給孩子的考古》中,許宏依舊保持著這種開放性,他總是將不同的學派理論的百家爭鳴拋在孩子們面前。
譬如,究竟如何定義文明與文化?東亞人是從非洲走出,或是本土獨立連續進化而來?早期中國的紀年為什么并不確切?
對于在校園里習慣了教科書的標準答案式教育的孩子們,許宏此作無疑是一種關于思辨與質詢的全新思維訓練。
就像許宏認為自己的微博不僅是知識帖,更是思想帖。他將考古視作一種高級的智力游戲:考古人既像是偵探,又像是翻譯家,他們總是一邊發現,一邊思辨和推理,雖然或許永遠無法抵達過往的真相,卻仍秉持著最大限度迫近真相的執著。
許宏在這本新書中也以思想者的姿態帶領孩子們走向課外、墻外、野外,告訴他們“疑則疑之”才是科學研究的態度,而正確、錯誤、定論等等絕對性的詞匯并不適用于原史時代的考古學。
但21世紀孩子們為什么要透過考古走進遙遠的原始時代?
一切有希望的東西似乎都指向未來而非過去,當世界正歡欣于人工智能日新月異的突破,孩子為何還有必要回望那些泛黃的故紙堆與沉眠在泥土里的文物?
2020年,湖南女孩鐘芳蓉以省文科第四名的高分報考北大“冷門專業”考古學曾在網上引起熱議,許多人對她的選擇表示困惑不解,考古在他們看來已然成為一種清冷且過時的“無用之學”。
但當許宏見到鐘芳蓉時卻勸慰她“跟著心靈走自己的路”,在《給孩子的考古》中,他也平和地向孩子們道明了所謂“無用之學的有用之處”,他說:“考古學能夠滿足我們懷古溯源的好奇心、安頓我們的身心、使我們成為有教養的人。恰恰是這些無用之用,才是人類心靈智識與人工智能間的本質區別。”
欄目策劃/編輯 馬純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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