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赤

翻越大雪山

全軍渡過大渡河后，各路縱隊都會合在化林坪。為了早日與各方面軍 會合，軍委命令全軍繼續北上，向二郎山方向挺進。

我們走進了二郎山附近的一座深山老林，各路縱隊齊頭并進，共同 攀登。這座山是一片原始森林，山上密林遮天，終日無光，陰森潮濕，林 中行人絕跡，無路可走。

我們抬頭看看天，看不到天空，只看到陰霧蒙蒙， 我們低頭看看地，看不到路，只看到遍地的青苔及腐葉爛枝和著稀泥，蓬 亂藤枝一團團糾纏在一起，夾雜著一陣陣野獸的怪叫聲，使人毛骨悚然。

上山時，我們邊走、邊抓、邊砍， 一步一步地摸索前進，有時跳躍，有時 匍匐，在絕路中，我們用四肢硬是踩出一條人走的小路。下山時更困難， 因山陡路滑，大家都是半蹲著往下出溜，有的同志被亂藤掛住不能自拔。有 的同志被樹枝絆倒滾下了陡坡，大家的頭上、臉上、手上、身上都糊滿了 爛泥，衣褲也被刮得破爛不堪，滿身的血道道一會兒淌著鮮血， 一會兒又被 爛泥蓋住，我們整整用了將近兩天的時間才走完了這一段艱難的幾十里山路。

走出原始森林后，經過天全、蘆山、寶興、硫磧等地，到達了高聳入 云的大雪山——夾金山。

夾金山位于當時西康與四川的交界，是藏民居住區，海拔四千多米， 山上空氣稀薄，終年積雪，氣候突變，鳥獸絕跡。

當時正值6月炎熱季節， 大家身穿四處透風的破單衣，只能靠辣椒水、生姜水和燒酒御寒。我們部 隊大部分是南方人，從小吃慣了生姜、辣椒，所以喝起辣椒水來還覺得香 噴噴的，而少部分從不吃辣椒的北方人，喝起辣椒水卻像受刑一樣，辣得 他們眼淚鼻涕口水一起流。

看他們張著大嘴不住地“吸溜”沒完， 一個南 方干部風趣地對他們說：“辣椒水對你們最見效，看把你們辣得熱汗都從嘴 里鼻孔里流出來了。

”這一逗使他們的“吸溜”聲，頓時變成了“哈哈”大 笑聲，大家更覺得全身從里到外都是熱乎乎的。

剛上山時，雪不太深，路也好走，高照的太陽射向晶瑩的白雪，晃得大 家睜不開眼。我們瞇著眼縫，吃驚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因我們這些南方人生平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巍峨挺拔的大雪山，對這云海般的白雪感到十分奇特， 頓覺得眼界大開，眼神放光，真像走進了神話中的天仙世界。

有個知識分子 干部觸景生情，吟出動人的白雪詩來，引得他身旁的許多干部都雙手捧起了 一團團潔白的雪，對著天空，大聲呼喊，對著雪山放聲高唱。大家精神飽滿， 心胸覺得格外的舒暢。

但喊著喊著，唱著唱著，就覺得呼吸越來越急促，聲 音越變越小，最后所有的人再也唱不出來，喊不出來了，大家大口大口地呼 吸著，喘著粗氣。

腳下的積雪越來越深，空氣越來越稀薄，雪山的坡度越 來越陡，有的同志滑倒了，當即被同伴拉起；有的同志走不動了，立即被人攙扶；還有的同志掉到了幾丈深的雪崖里，立即有許許多多溫暖的手伸向危 險地帶，竭盡全力地去搶救；有的同志為救戰友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這就是我 們紅軍戰士的崇高革命友情，這就是我們紅軍隊伍用鮮血和生命唱出的革命 戰歌，越是在最困難、最危險的關鍵時刻，這種革命友情越是發揚光大。

夾金山——川西邛崍山脈中的一座大雪山

走到半山腰時，天氣突變，太陽躲進了山中，烏云籠罩著整個大雪山， 緊接著飛起了鵝毛大雪，隨之狂風吼叫，卷起了積有百年的冰雪，只見一 座座冰峰一瀉千里，鋪天蓋地地向我們襲來，周圍兩三米以外再也見不到 人影，只是一個巍巍的白雪世界。我們被刺骨的寒風吹得渾身發抖，被呼嘯的冰雪卷得跌跌撞撞。

我見前邊一個小老鄉被吹得直打轉轉，趕緊上前兩 步扶了他一把，并把拐棍遞給了他。我剛用雙手捂住冰冷的臉，護著凍僵的 頭時，一陣狂風又怒吼著席卷而來，把我掀出了幾米外。

我被吹得跪倒在地， 剛要爬起，只見一米外的雪堆中露出了半截拐棍，我爬過去，雙手用力拽 拐棍，拐棍被抽出來了，但那個小戰友卻不見蹤影。我趕緊用雙手拼命扒雪， 足足扒開了一尺多深，終于找到了那個瘦小的戰友，他被凍僵成一個冰雪人， 我把他緊緊摟在我的懷里 了許久，也未能使他蘇醒，因我的懷里也同樣是 冰冷的世界，是無法分給戰友一絲熱的。

我痛心地將戰友的尸體埋在了那個 扒開的雪坑里，我不忍心再讓他被狂風卷走。我停頓這一會兒，就覺得渾身 已麻木不聽使喚了，我預感到事情不妙，再待下去就會活活凍死，我趕緊用 拐棍使勁敲打全身，又把背上的破被子裹在了身上，把破毛巾、破書包都包 在了頭上，然后拄著拐棍，踏著一兩尺厚的積雪， 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動。

走 了沒多遠，我見一個同志坐在雪上，身旁還有一個同志趴在雪里，我趕緊扔 掉拐棍，上前去拉他們走，因停下來就有凍死的危險，但我萬萬沒想到，我 手里拉著的卻是兩個凍僵的戰友，原來他們早已被活活凍僵，我清楚地認出 他們都是我們二營的干部，其中有一個還是我的同鄉。我悲痛欲絕，慢慢地 松開了雙手，流下的眼淚凍成了一串串小冰珠，掛滿了我的臉上。

由于空氣的稀薄，天氣極度的寒冷，加上親眼所見身邊的戰友們一 個個地倒下去，使我越來越感到頭暈目眩，呼吸困難，心率反常。我暈暈 乎乎，晃晃悠悠地往前挪動著，挪動著，但雙腿已失去了知覺，險些倒下， 被后面的一個大個子排長扶住。他緊緊地挽著我的胳膊，對我點點頭，揮 揮握緊的拳頭，示意我要堅持住。我感激地對他微笑著，心里只有一個 信念，為了戰友，為了勝利，要挺住，要活著，要不停地走下去!

到了山頂，我們不用爬坡了，剛剛覺得稍微輕松一些，但老天爺不 長眼，突然一陣狂風四起，大雪夾著雞蛋大的冰雹從天空中呼嘯著劈來， 砸得我們渾身酸痛，無處躲藏，大家本能地拿出所有能用的東西頂在頭上。 有的同志舉著盆，有的同志扣上了鍋，還有的同志頂起了背包，頃刻間， 整個山頂上，到處回響著“乒乒乓乓”的冰雹撞擊聲，到處是一團團的雪 人堆。

我把披在身上的被子拉到了頭頂，但顧頭沒顧臉，突然迎面飛來一個大冰雹，“乓”的一聲砸在了我的臉上，頓時臉上就隆起一個大青包。我 本能地將被子往前拽出了一二尺。后面的兩個戰友沒找到東西護頭， 一下 子從后面鉆進了我們的被子里。

一床被子被我們四人舉成了一個頂棚，又有 幾名戰友鉆進了我們的頂棚里，七八名戰友緊緊地擠在一起，心離得近了， 頓覺得暖乎乎的。

我身旁的大個子排長深有感觸地說：“夾金山啊，夾 金山，難怪當地藏民都稱你神仙山，我們可沾你的光成了山頂的活神仙了。”

另一名南方的小個子排長接著說：“我可不想再當什么天仙了，有地獄能讓 我鉆進去躲躲冰雹，避避風寒，也比這天仙強。”

我說：“你別著急，不想 當天仙。一會就讓你天仙下凡。”

冰雹過后，風雪即停，太陽又神奇地射出 萬丈光芒，把千里冰峰照得銀光閃閃。大家高興地扔掉了手中的一切，舉目 環視著云海與雪峰相連的潔白世界，沉浸在大自然之主的懷抱中幸福享受。

那個小個子排長也揮臂高喊：“太美啦，美極啦，還是當天仙好，我再也不 想鉆地獄啦。”另

幾名戰友也激動地振臂高呼：“天仙萬歲!紅軍萬歲!”

這時，前面傳來了特大喜訊，先頭部隊已和四方面軍勝利會合了。大家 全部高高舉起手中的槍支、軍帽，齊聲高呼：“我們勝利了!紅軍勝利了!”

為了早日和親人歡聚，我們加快了下山的速度，大家立即排好隊，然后全 部坐下或蹲下，一個緊挨一個地往下滑奔。

那個小個子排長緊挨著我，悄 悄對我說：“天仙該下凡了，可別讓我鉆地獄。”

我微笑點點頭說：“別怕， 活神仙永遠死不了。”

說完，我“嗖”的一下，就竄下了雪坡。由于坡陡， 滑速飛快，根本無法掌握重心，我們毫無控制地任其自由飛奔， 一會兒頭 朝上，一會兒腿朝上， 一會兒豎著滑， 一會兒橫著俯沖， 一會兒躺著滑， 一會兒趴著滑， 一會兒又在雪坡上滾了起來，只要一人滾，就會沖擊正 前方，左前方，右前方一大片，這樣一個撞一個，帶動著一大片人都連滾 帶滑地往下飛奔。

當時我們只覺得一顆心在空中懸著，其他的一切都交給 了大自然擺布。這樣離奇的驚險場面，真比“天仙下凡”難多了。

一、四方面軍會師與沖突

1935年6月下了雪山， 一方面軍在懋功地區和四方面軍勝利會師后， 我們的心情很激動，感到盼到了親人，盼到了勝利。

經過幾個月的艱苦 行軍，我們一方面軍人員傷亡很大，幸存的紅軍戰士也都瘦骨伶仃，精疲 力盡。當時如果繼續行軍打仗，衣、食、住、行都很艱難，武器裝備也 很差，所以突然見到實力雄厚的四方面軍，真比找到了久別的親人還高興。

四方面軍的許多紅軍戰士在山下列隊歡迎我們，把我們當成自己的弟兄一樣 對待，熱烈地和我們擁抱，熱情地握手，給我們送來了吃的、穿的、用的。

我們脫下破爛不堪的舊軍裝，在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澡，刮光了長長的 胡子，換上了四方面軍送來的新軍裝。大家互相對著看啊、照啊，高興得 又蹦又跳，真像過節一樣。

一個歲數較大的干部開玩笑地說：“我們這樣去 找老婆，再也不會嫌我們老了。”

當天晚上，我們美美地會餐，召開了盛大 的聯歡會。我們很久沒吃到這樣可口的飯菜了，許多戰士狼吞虎咽吃得肚 子鼓鼓的，還拍著肚子風趣地說，這幾個月的損失總算撈回來了，這個肚子 又能抵擋幾個月了。

在聯歡會上大家盡情地唱啊、跳啊，歡呼聲，口號聲響 徹云霄，鞭炮聲，鑼鼓聲震耳欲聾，大家都沉浸在勝利的歡樂中。

會師后，中央召開了會議，會上發生了分歧，張國燾在繼續北上的 途中，使兩軍關系突然變得冷淡甚至惡化。

行軍途中有的亂穿隊伍，不 讓路，有的態度急躁蠻橫，罵人亂抓人，甚至還有的隨意開槍傷人，對 我們干部團也如此。大家實在看不過去，都十分氣憤。

領導見此情景也發 火了，把我們特派員集中起來，命令我們往下布置立即把機槍架起來，并 讓我們下達命令，如果有人敢到我們團亂抓人，亂打人，立即開槍還擊。

記得那一天，我們在山坡上架起了機槍。跟隨我團行軍的有毛澤東、周恩 來等中央領導同志。

四川懋功的會師橋。1935年6月，中央紅軍和紅四 方面軍在這里會師

過 草 地

1935年8月，紅軍長征翻過雪山，紅一方面軍與紅四方面軍勝利會合， 但是掌握四方面軍領導權的張國燾對革命悲觀失望，反對北上抗日，主張 南下。毛主席黨中央嚴肅地批判了張國燾的錯誤，紅一方面軍、紅四方面 軍組成了左右兩路大軍共同北上抗日，紅一方面軍由毛主席親自領導。

我跟隨干部團二營進入草地第一天，部隊所帶干糧大都不足渡過草地， 我們動員各班去撿蘑菇充饑。當天晚上吃了一頓蘑菇面糊，到半夜時發現 不少戰士上吐下瀉，原來是吃蘑菇中毒了。第

二天早上到出發時，大部分躺 在地上起不來，部隊不能按原定時間出發，后面追擊我們的敵人只有三五 里路，在這種情況下，只好命令大家強打精神，堅持前進，當時有的重病 號走不了，后來就再也沒有見到這些同志。

進入荒無人煙的草地，比翻越雪山更難、更苦。那時正是8月份，踏 上草地全是見不到水的水草地，舉目望去，是無邊無際的一片大草海。

草 叢上面罩著一層濃霧，辨不清東南西北。腐草和水淤成黑泡，散發出很大 的腐臭的氣味。草地上根本無路，越走路越窄，越走水越多，有的地方水淌成了大河，越往草地深處走，陷得越深。

天氣變化無常，時風時雨，有 時下雪，有時下冰雹，還要防敵人騎兵搗亂，還要打仗，稍有不慎，陷 進泥潭，就很難拔出。

部隊戰士解下腿上的綁腿連結成一根長帶子，大 家拉著過去。水深處沒過腰，前面扛重機槍的同志倒下去，就陷入泥水 中不見了。

每天到宿營地后清點人數就少了十幾個人，死亡的陰影無時無 刻不在威脅著每一個人的生命。部隊每天都是既緊張又疲勞，行軍困難， 吃飯困難，睡覺困難，休息困難，站不好站，坐不好坐，特別是風雨 泥濘、寒冷，饑餓，疲勞，缺少糧食，沒有鹽吃，身體無力，體質都已相 當虛弱。

許多同志難以支持，被草地奪去了寶貴生命。但是艱難困苦磨煉了 紅軍隊伍每一個同志鋼鐵意志，使他們變得更加堅強，更加英勇。經過一 星期的千辛萬苦，我們終于走出了草地。

茫茫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