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擦鞋攤擺在法桐樹下,工具箱上的銅扣早已褪色,像一枚古老的勛章。
老師傅接過我的皮鞋,左手托住鞋跟,右手食指沿著縫線一寸一寸摩挲,恍如考古學家小心地撫觸陶片上的千年裂痕。
“鞋跟磨斜了三毫米,你走路有腳后跟拖地的習慣……”老師傅丟出一句話。我愕然之余,禁不住欽佩他居然有步態專家的法眼。他蘸了點貂油涂上去,用麂皮布打著旋兒拋光時,又補了一句:“從前師父教過我,擦鞋不只是伺候皮子,更是伺候人……”看著油蠟一絲絲滲入皮革的紋理,我莫名聯想起許多與擦鞋匠神似的細節。
莫高窟的黃昏,常書鴻蹲在254號窟的北壁前,用狼毫筆尖蘸著礦粉,修補飛天斷裂的飄帶,一旁的助手抱怨顏料太難調。常書鴻聽罷,指著斑駁的北魏底色說:“你看,一千四百年前的畫工,在沙暴里點著油燈一筆一畫勾勒描摹,據說顏料里摻的是駱駝淚,現在這點麻煩算什么?”
十九世紀的梵高頂著烈日在麥田里作畫時,曾給弟弟提奧寫信:“我在麥田里畫到顏料箱見底,就用褲腿擦筆,黃色褲管成了調色盤……”如今那抹渾濁的鉻黃仍在《播種者》里翻滾。此刻,擦鞋匠的馬毛刷正將鞋油上光成烏檀色,似乎能捧出一片星光,與梵高涂調的、可以吞沒星光的鉻黃色看似格格不入,卻又異曲同工。
老師傅忽然把皮鞋舉高端詳,這個姿勢,像極了當年達·芬奇對《最后的晚餐》的精益求精,一幅高460厘米、寬880厘米的壁畫,快三年了還沒有完工。殊不知,每道褶皺、每縷光影里,都是大師癡迷的探尋,正如眼前的擦鞋匠,執著于鞋跟處三毫米的磨痕一般。
《徐霞客游記》里記載:為了看清雁蕩山瀑流,他裹著濕棉被爬進霧中,麻鞋被巖棱割成絮狀。此外,還有多處關于鞋破窘態的記錄:“足為木片所齧,流血不止”(游黃山)、“鞋已損,裂其底,補以皮”(游浙江)、“途中鞋破,購得草鞋二雙”(游粵西)……凡此種種,也印證了其“踏碎三十四雙麻鞋”的軼聞。如果換算成皮鞋,相當于多少個“三毫米”的磨損呢?
“好了”,擦鞋匠輕叩鞋跟,打斷了我的神游。遞來的皮鞋錚光瓦亮,能映出他稀疏的白發。我看著工具箱里的馬毛刷,恍惚與敦煌畫工的鼠須筆、梵高的豬鬃筆、達·芬奇的鵝毛筆躺在各自的歲月里。原來,這些看似平凡的工具都在證明,當某個瞬間,你把手掌貼向某件器物,如同耳朵貼近大地,一定可以聽見熱忱的奔涌。
夕陽漫過巷口,擦鞋匠工具箱上的銅扣泛起幽光。也許,明天又會有風塵仆仆的鞋子停在這里,等待三毫米或其它的鑒定,等待一場鄭重的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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