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西圣哲對話錄中,最著名且耐讀者,當屬《論語》與《柏拉圖對話錄》?!墩撜Z》簡練而氣韻生動,境界高遠;《柏拉圖對話錄》思辨縝密,以淺喻深,每每研讀,嘗有新意。
柏拉圖對話錄之一《斐多》,“描繪的是哲人蘇格拉底就義的當日,與其門徒就正義和不朽的討論,以及飲鴆致死的過程。在西方文化中,論影響的深遠,幾乎沒有另一本著作能與《斐多》相比。因信念而選擇死亡,歷史上這是第一宗?!保?strong>楊絳譯《斐多》序言)
公元前399年,雅典城邦最睿智者蘇格拉底,受誣告而被判死刑,罪名為誤導青年、否定希臘神祇存在。當時,蘇格拉底如逃往其他城邦,或答應從此保持緘默,不再街頭論道,本可逃過一劫;但認定,自己即經合法程序判決,就不應以非法手段逃避懲罰。他不肯背叛信念。
大限將至,蘇格拉底的枷鎖除去,獲準與朋友交談。愛妻坐在一旁,懷抱幼兒哭泣。蘇格拉底叫來門徒,送妻子回家,不要打擾他們論道,接著,便從容與門徒斐多等探討哲學終極問題,如“人世間有死這回事嗎?”“絕對的美,絕對的善,有沒有?”等等。
凈化靈魂乃蘇格拉底一生追求,至最后時辰,仍與西米等人探討靈與肉問題,“...... 肉體使我們充滿了熱情、欲望、怕懼、各種胡思亂想和愚昧,就像人家說的,叫我們連思想的功夫都沒有了。沖突呀,分幫結派呀,戰爭呀,根源在哪里?不都是出于肉體和肉體的貪欲嗎?為了賺錢,引發了戰爭;為了肉體的享用,又不得不掙錢。我們都成了這類事情的奴隸了。因此我們沒有時間研究哲學了。還有最糟糕的呢。我們偶然有點時間來研究哲學,肉體就吵吵鬧鬧地打擾我們思考,阻礙我們見到真理。這都說明一個道理:要探求任何事物的真相,我們得甩掉肉體,全靠靈活用心眼兒去觀看。所以這番論證可以說明,我們要求的智慧,我們聲稱熱愛的智慧,在我們活著的時候是得不到的,要等死了才可能得到。”
靈魂束縛在凡我之中,為七情六欲掩蔽,當死亡來臨,哲人洞見靈魂解脫,重歸自由,那一刻正是蘇格拉底畢生向往不已者,因而,從容而言:“真正的哲學家一直在練習死。在一切世人中間,惟獨他們最不怕死。”這一說法,頗似《老子》之“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有何患?”蘇格拉底早已參破生死,“如果你看到一個人臨死愁苦,就足以證明他愛的不是智慧,而是肉體,也許同時也愛錢,或是權位,也許又愛錢又愛權位。”
但西米對逝后靈魂永存表示懷疑,讓蘇格拉底提出證據。于是,蘇格拉底又不厭其煩地進行論證。細讀之下,讀者或以為,其論證稍顯拙劣,然而至此,世人關注的不再是其詭辯,而是斯人風范,一個行將就義,仍從容不懼,與門徒侃侃論道的哲人風范。
對話完畢,蘇格拉底去洗澡,爽爽適適地回來,就叫人去拿毒藥。一會兒掌管毒藥的人進來,端著配好的毒藥,蘇格拉底非常安祥,面不改色,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朋友們忍不住地哭泣,惟獨蘇格拉底不動聲色,曰:“你們這伙人真沒道理!我把女人都打發出去,就為了不讓她們做出這等荒謬的事來。因為我聽說,人最好是在安靜中死。你們要安靜,要勇敢?!?蘇格拉底在囚室走來走去,爾后忽言腿重了,就臉朝天躺下,...... 漸漸僵冷,突然,露出蒙上的臉:“克里,咱們該向醫藥神祭獻一只公雞。去買一只,別疏忽?!闭f完,眼睛已經定了。
斐多結語:在他那個時期,凡是我們所認識的人里,他是最善良、最智慧、最正直的人。
(二)
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瓦爾登湖》第17章1 ,引用《變形記》( Metamorphoses) 2 片段,將春天喻為混沌初開,罪惡消融的時節,其間,插入東方哲人孟子名言:
A return to goodness produced each day in the tranquil and beneficent breath of the morning, causes that in respect to the love of virtue and the hatred of vice, one approaches a little the primitive nature of man, as the sprouts of the forest which has been felled. In like manner the evil which one does in the interval of a day prevents the germs of virtues which began to spring up again from developing themselves and destroys them. (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櫱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之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
After the germs of virtue have thus been prevented many times from developing themselves, then the beneficent breath of evening does not suffice to preserve them. As soon as the breath of evening does not suffice longer to preserve them, then the nature of man does not differ much from that of the brute. Men seeing the nature of this man like that of the brute, think that he has never possessed the innate faculty of reason. Are those the true and natural sentiments of man? (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復,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
語出《孟子:告子章句上》,以山木譬喻人心,認為仁義之心,也應存養,以‘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心學大師王陽明“龍場頓悟” 之后,認定 “良知原是知晝知夜的。” “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在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3
“牛山之木” 一段英譯,似未盡述亞圣原意( “日夜之所息”),然《瓦爾登湖》‘是一本寂寞、恬靜、智慧的書’(徐遲語),唯夜半獨處時,靜心潛讀,才清澄見底,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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