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袤無垠的丹江畔,一方方肥沃的土地阡陌縱橫,它們被村民冠以不同的名字,像照顧孩子般小心翼翼地侍弄著,地里長出一茬一茬的莊稼,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丹江兒女,宛如一顆顆遺世獨立的星辰,安靜地鑲嵌在丹江河畔,閃爍著屬于它們自己的微弱亮光。
千百年來,丹江兒女傳承著樸素的農耕文化,鄰里之情濃郁,雞犬之聲相聞,在世俗的煙火中共生,生生不息的血脈在歲月的長河中綿延不絕。
后來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啟動,這些村莊,或遷移,或后靠,用另一種方式矗立,我無法一一去清點她們重新扎根后的生活,只是在不經意的瞬間,打撈一些記憶,填補再也回不去的鄉愁。
二十畝是一方土地的名字,是村里一塊有爭議的土地。
土地分下戶后,村子分東隊,前隊,西隊三個生產小隊,村子的房屋建筑,是丹江水庫初次蓄水時“后靠”而建的房子。土墻灰瓦的房子看起來陳舊古樸,透著一股濃郁的腐朽麥秸渣味道。
村子東西呈長方形,分成三個小隊的時候,似乎用刀把村子一劈三份,中間兩條路為分割線,東隊在最東邊,前隊居中間,西隊在西邊,這便是整個村莊的布局。每個小隊是一個比較近的大家族,往遠了說,三個生產隊本來就是一個老祖先,只是在歲月的延綿中,血脈逐漸淡薄了。
二十畝地在村子后邊,緊挨著村子,是村里為數不多的崗地之一。
打個比方,如果二十畝地全部被水淹沒,那么村子也將不復存在,因此,在土地開始分下戶的時候,三個生產小隊都想要二十畝地,但是二十畝地正好在西隊的正后方,西隊就先下手為強,直接套牛犁地,把這方地收入囊中。
東隊和前隊懵了,沒想到西隊會來這一手,不過也沒多做糾纏,既然木已成舟,也就默許二十畝地歸西隊了。扳著指頭算算,三個小隊其實出五服也才沒多久。
壞就壞在丹江河年年漲水,挨著丹江河的莊稼地幾乎年年絕收,這讓以土地為命脈的村里人,對崗地的稀罕程度比身上流的血還要珍惜。眼瞅著西隊年年在二十畝地里全全乎乎的收兩季莊稼,東隊和前隊眼紅了。
我爹是東隊的隊長,他找到前隊的隊長二伯,兩個人頭對頭嘀咕好幾天,最后決定發動群眾把二十畝地要回來,就算不能徹底分給某個隊,至少三個隊各分幾畝。
那年秋收后的某一個午后,太陽從頭頂斜射下來,照得白亮亮的苞谷茬子在黃土地上發著耀眼的光。丹江河在村子前后的河渠里泛著水花,小魚小蝦在水花里自由翻滾。秋風一如既往的拂動著丹江河畔的大小村落,隱匿在樹蔭下的爭奪二十畝地的戰事,終于在這個秋風習習的日子里爆發出來。
東隊和前隊的幾十號村民,在我爹和二伯的帶領下,牽著牛,扛著犁,呼啦啦跑到二十畝地,準備套牛犁地,要搶在西隊的前頭把麥子種上,他們想,西隊總不能把麥種撿起來。
西隊村民反應也快,一看東隊和前隊的村民趕著牛朝二十畝地走,立刻大聲吆喝起來。于是,呼啦啦也來一群人。
我擠在二十畝地頭的麻廓里,睜大眼珠子看著三個生產隊百十號人,掐著腰,吐沫星子飛著,互相對著吵,我看到我爹和二伯他們臉紅脖子粗的和西隊的隊長爭執著什么。
他們你一步朝前走,我一步朝前走,幾乎就是臉對著臉,垂在腰上的手,已經握成拳頭狀,力量凝聚成青筋,根根凸起。幾個年輕的、火氣大的村民怒吼著叫喊,“打吧,打吧,誰打贏了二十畝地就是誰的!”
“打就打,打就打,誰怕誰?”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
打群架,在鄉村并不少見,可這樣三個小隊大規模打架還真的不多見。我小小的心臟咚咚,咚咚地跳,腿肚子嚇得直哆嗦,害怕他們打到我爹可咋整?
眼瞅著戰事一觸即發,只見西隊的幾個婦女從人群里擠出來,好像商量好一樣,一個個嗷嗚著,嗷嗚著躺在犁鏵前,一邊打著滾,一邊尖聲喊叫,“要想犁地,就從我們身上犁過去,除非把我們一犁兩截,不然就過不去。”
其中一個女人比較胖,也不知道稱呼她什么,只見她快速跑過來,擠到正在吵架的東隊和前隊的男人跟前,挺起碩大的胸脯說,“打啊,打啊,照著這兒打,誰不打就不是他媽生哩!”
秋未深,天還不冷,衣服穿得薄,女人身胖,帶補丁的衣服有些緊,隔著門襟能影影綽綽看到白白胖胖的兩個大胸,加上她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又故意挺起胸脯,于是,那兩坨肉直接顫巍巍地晃悠起來。
正舉著拳頭喊打喊殺的東隊和前隊的男青年們,看著冷不丁擠到兩對人馬中間的女人胸前晃晃悠悠的兩坨肉,在眼前跳躍,他們臉紅了,像被晚霞染紅的紅布,從腦門子紅到脖子根,咕嚕咕嚕咽幾口口水,緊張地退后幾步。他們能掄起拳頭和男人們打頭拼腦子,頭破血流不喊一聲痛,卻無法面對一個女人胸前的兩坨肉,這樣的招式,他們不知該如何面對,傻愣愣地不斷后退,茫茫然然,不知所措。
胖女人一看這方法好使,得理不饒人的繼續跟進幾步,挺著胸脯在男人們眼前嗷嚎,“打啊,打啊,照著這里打,打死我算了,老天爺啊,沒天理了,搶地了!”許是對二十畝地愛得太深,生怕被東隊和前隊搶走,許是挺著胸脯嚇退男人的羞恥心使然,她嗷嚎著,嗷嚎著,竟然真的大哭起來。
亂糟糟的場面一下子安靜了,百十號人鴉雀無聲,靜得能聽見風的嗚咽。有那么幾片樹葉,黃黃的,綠綠的,輕輕地二十畝地的地頭上空飄舞。它們沒有家,是離開樹的游子,只能隨風而動,不知自己將會被風吹到什么地方,或是二十畝地,或是不遠處的丹江河面上,亦或是落入地面,與灰塵融在一起。這一幕很美,也很凄涼,仿若無根的苦難人生,在女人嚎啕的哭聲中,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哀傷。
那個午后,我隔著麻廓,看到了永遠難忘的一幕。女人胸前的兩坨肉,像凝固歲月的鏡子,映照出鄉村人為了吃飽肚子的不易和掙扎,也看到了人性在某一刻的美麗和丑陋。
我爹和二伯緊閉著嘴唇,張了張嘴,什么話也沒說出來,他們連最后的一招也沒有用上,就垂頭喪氣地招招手,幾十號男人靜悄悄地跟著他們離開了二十畝地。碰瓷這招誰都會使,只是他們沒想到,西隊用的是女人胸前的兩坨肉。
這是一次實打實的敗仗,我爹和二伯坐在我家的洋槐樹下吞云吐霧,彈掉的煙火,足足鋪滿一層地面。
沒過幾天,許是西隊覺得過意不去,就拿出一方地補償東隊和前隊,那方地叫做“四十畝地?!?/p>
四十畝地是一塊棄之可惜,留著無多大用的一方雞肋地。
說句難聽話,就算這里是塊風水寶地,村人選墳地也不會選它。因為四十畝地在村子的西北方,緊挨著丹江河,只要河水漲出河堤,立刻就能淹了它,年景好點,能收一季莊稼,已經算是老天爺開恩,年景不好,基本常年被水光顧著,所以說這是一塊妥妥的水淹地。
前隊的二伯很大方的把四十畝地讓給了東隊。我爹耷拉著眼皮,端著他的陶瓷茶缸,狠狠喝一大口粗糙茶葉泡出來的水,站在洋槐樹下,悶著頭敲響了土地分下戶后只有開大會才敲響的大鐘,長話短說后,領著東隊的男人去四十畝地分地了。
從現在的角度評價我爹,他這個芝麻小官,確實在一心一意為村民考慮,毫無保留的奉獻了他的熾熱之情。分地的時候,兩個地邊不在抓鬮之內,直接劃出來,留給我家。如今想想,我家的好多地都是在地邊上。
在河畔吃草的牛羊,踩著暮色順著地埂回家的時候,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時不時伸著脖子咬一口莊稼。放牛娃一鞭子掄在牛屁股上,牛吃疼,撅起蹄子,噠噠噠快跑幾步,回頭看一眼放牛娃,趕緊又偷偷摸摸拽一口,嘴里叼著莊稼,一邊走一邊咀嚼,吭哧,吭哧,滴流著哈喇子。
地埂太窄,兩個輪子的拉車過不去,只能一個輪子壓著莊稼。于是,我家的地里常常有一道奇異的風景,挨著地埂有一溜莊稼,從這頭到那頭,這是被拉車箱底一遍一遍掃過的莊稼,受過虧的莊稼長勢不好,緊挨著便是一道明晃晃的小路,似車轍又不是車轍。一條人為的羊腸小路在地里憑空誕生。
每次犁地的時候,我爹整個身子都壓在犁把上,以此重壓,才能把這條光溜溜的小路犁出來,但是新茬莊稼種上沒多久,照樣踩出一條路,季季這樣,年年如此。后來,我爹便不再費心出力的犁出來,把四十畝地的地邊兒,留一溜出來,算是從我家的地里劃出一條供村人通架子車的便道。
四十畝地之所以印象深刻,是這塊地的莊稼確實長得不像樣,比如說麥子,因為怕水淹,往往種得比較遲,麥子不僅長得矮,而且麥穗不夠飽滿,產量極低。再有苞谷,怕水淹不舍得施肥,長得纖瘦,苞谷桿子和葉子焦黃焦黃,苞谷穗稀老破牙幾顆籽,著實磕磣,苞谷桿子因瘦弱而變甜,成為小孩的最愛。
為了不讓四十畝地浪費,東隊村民精打細算,但求一類莊稼能在四十畝地收獲些。經過摸索,倒也被種上了一茬莊稼,這種農作物便是“綠豆”。綠豆本是夏季麥收后種的秋季作物,硬是在春天種上,如此,綠豆便成為早熟農作物。許是只種一茬莊稼,稍微施點肥,便長勢良好。
大熱天摘綠豆,陽光毫不吝嗇地傾灑而下,將四十畝地照得亮亮堂堂,風拂過,綠豆葉沙沙作響,像是低聲吟唱的田園牧歌,我一次次走進這片充滿生機的綠海,開啟一場又一場與綠豆的親密邂逅??赡苁前ぶ舆?,空氣中總有一股淡淡的水汽,濃郁的草木香混合著泥土的質樸氣息,瞬間便將我包圍。
我彎著腰在綠豆地里,看著一棵棵綠豆秧,細長的莖稈上掛滿豆角,它們挨挨擠擠,簇簇擁擁長在一起,像一群親密無間的伙伴。沒熟的豆角深綠色,表面帶著一層細細的絨毛,摸上去毛茸茸的。成熟的豆角已經變黑,飽滿得快要撐破表皮,似乎在迫不及待地宣告成熟的喜訊。
我伸出手,握住一把豆角,是的,摘成熟的綠豆是一把一把的,用力一拽,“啪”的一聲,豆角便乖乖入了手心,清脆的聲響好似寂靜田野里奏響的一曲曲小調,在四十畝地里悠然自得地彈唱。狹長的綠豆角漆黑如墨,仔細端詳,能看到它身上的一道道紋理,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也是它從春成長到秋的一路見證。
剝開豆角,一顆顆綠豆整齊地排列著,如同一顆顆圓潤的綠寶石,在陽光地照耀下,閃爍著溫潤的光澤。
我家在四十畝地的另一個地邊兒,種的也是綠豆。當然,不止是我家,這一方土地上基本都是綠豆。所以在摘綠豆的時候,經常能聽見大嬸大娘們爽朗的笑聲和時不時冒出的一句粗魯話。
那些年,綠豆是村民喜愛的莊稼,它長相不夠精致,卻耐旱耐澇,和故鄉的人一樣,盡管不起眼,卻在貧瘠的年代奮力掙扎,獨辟蹊徑尋找活下去的希望。
四十畝地的種子,種了一茬又一茶,被水淹沒一次又一次,極少次數的收獲,卻能讓我們興奮得無與倫比。就像美夢突然實現,那種欣喜和快樂,豈是一言一語能夠抒發殆盡的呢?再后來,經濟開放的熱潮席卷到偏遠的丹江河畔,村民們的追求不再是飽腹這件事,出門打工的人越來越多。錢,這種紙幣成為村民們又一種極致的渴望。
我爹在我哥的蠱惑下,率先在四十畝地栽植能賣錢的楊樹苗,兩個地邊兒像兩扇門一樣,隨風晃動,顯眼地招搖。楊樹是個神奇的物種,即便在水里淹兩月也不會死。
于是,村民紛紛效仿,沒過多久,四十畝地齊刷刷栽滿樹苗,一排排,一行行,默默見證著村莊的日升月落、四季更迭。待到南水北調中線移民搬遷的時候,四十畝地的楊樹已經長得比大海碗的碗口還要粗,它們一棵棵被電鋸撂倒,換成一疊疊鈔票裝進口袋,我的鄉親們帶著這些票子,走向遙遠的他鄉。
唯有一個個偌大的樹根,如散戲的幕布,沉寂在四十畝地,在丹江河水一次次的沖刷下,變成雕刻的模樣,積蓄著成熟與滄桑,靜靜地訴說著光陰的故事。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我們村要用數字給這么多地塊命名,是不會起名?還是說這些地就是有這么多畝數?
十八畝地在村子的正前方,距離村子最多一百米,是前隊的一塊地,也是不弱于二十畝地的肥沃土地,無論什么莊稼,但凡種在十八畝地,都能長成村民喜歡的樣子。就連我們小孩子稀罕挖的薺薺菜,面條菜,在這里也長得厚厚墩墩。
十八畝地不僅土地肥沃,而且風水極好,村里故去老人的墓地經常被選在十八畝地。這讓在十八畝地有地的人家心里很不舒服,可是又無法拒絕。
俗話說人死為大。在故鄉,任何理由都不能阻擋選墳地埋人。墳地多,稀奇八怪的事情便多,發生在十八畝地的故事,經常在睡夢中出現,把我驚出一身冷汗后,再也無法入睡。
幾十年前的故鄉,有個風俗,凡是得癌癥或經濟富裕家庭的老人去世,要先磚箍墓,就是挖個很淺的墓坑,四周用磚壘起來,大概意思是棺材不見土,三年后把棺材起出來,重新埋一遍。此種埋法,稱之為“磚箍墓”。
村里有戶人家,老人去世后在十八畝地磚箍墓。此后,這家人忽然發達,做生意賺大錢,從政當大官。村里人說,是墳地風水選得好,干啥旺啥。三年后,老人三周年這天,他兒子擺酒席,場面弄得很大,頭天下午便請了嗩吶響器吹吹打打,連著兩個晚上放電影,周邊十里八村的人都來看。
意外發生在三周年當天上午起墳的時候,據在場的人說,他們一磚磚撬開磚箍墓,抬起棺材的時候,忽然從棺材下邊“哧溜”跑出來一條小青蛇,冒股煙,不見了。
起墳的人愣怔了,驚詫得目瞪口呆。在鄉村,蛇這類軟體動物到處都是,村民平常見了還會舉起鋤頭砸死它,但是在墳地出現青蛇,意義和性質完全不一樣。
蛇的另一個名字叫“小龍”,據說被它選中的墳地,往大處說叫“龍脈”,往小了說,也是一塊好地方,這樣的風水寶地,幾乎肉眼可見,后人定會升官發財。可眼下小青蛇冒股煙不見了,用老人們的話說,這就是冒氣,氣冒了能好嗎?起墳的人面面相覷,一個個把到嘴的話憋進肚子,只管埋頭干活。
人多嘴雜,沒過多久,墳地小青蛇事件便被傳得沸沸揚揚。靠在墻根兒曬暖的老人們神神叨叨地說,風水破了,怕是要出事。
果然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沒過多久,那家當官的兒子就被撤職,好在隔一段日子后又重新上任,只是看似穩當的仕途,被打上風水破壞的陰影后,處處透著危機,幾年后又犯事兒,這次再也沒能翻身。
這個玄乎事件,讓村里人對磚箍墓有了心理障礙,就怕箍得好好的墓地,起墳的時候出個啥意外就得不償失。于是,村里人不再磚箍墓了,直接一次性到位,墳地挖得深深的,棺材底部和周邊壘上紅磚,雖然和磚箍墓一樣,但是卻不用起墳重埋,這個風俗便一直延續到今天。
十八畝地太好了,它不是水淹地,就沒有濕潤的水汽味兒。它離村子近,從村子散發的炊煙,落在它上空,就有了農家飯菜的清香。長在十八畝地的莊稼蔥蔥郁郁,野草肥肥美美,不管什么時候看一眼,都令人心曠神怡,吸引著村人和家畜的光顧。
我家那頭大黑豬,趁我媽不注意,撐斷繩子,自個跑到十八畝地,長嘴拱開松軟的土地,偷吃人家的嫩紅薯,吃一窩又一窩,大快朵頤,正要美美滋滋偷吃第五窩的時候,被主家埋在紅薯根部的狐子彈(炸藥),“砰”的一聲,炸得嘴巴稀巴爛。
炸藥的爆破聲,轟隆隆從十八畝地傳回村子,嚇得大家脊梁跟發涼,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大事。緊接著便是我家大黑豬嗷嗚,嗷嗚的凄慘叫聲,疼痛使它發瘋般慌不擇路,遇溝跳溝,遇坎竄坎,朝村里狂奔,鮮血順著嘴唇往下流。
我媽正在廚房煮豬食,心底的隱隱不安使她在聽到“砰”的爆炸聲后,驚恐到極致,她三步并兩步到村口,正好看到我家的笨豬拖著它被炸掉的半拉嘴唇,嗷嗷叫喚著朝家里奔。
我媽傻眼了,腦袋發懵,看著被她一口一口喂大的黑豬凄慘的模樣,發出了比黑豬還凄慘的一聲怒吼,“哪個缺德的啊,在地里埋狐子彈,賠我的豬??!”
我爹坐在屋后的洋槐樹下打瞌睡,聽見我媽嘶啞的怒吼,嚇得激冷冷打個冷顫,一個箭步竄過來,正好看到嗷嗷叫喚的大黑豬血忽淋拉的跑回來。
我們兄妹幾個圍著疼得哆嗦的大黑豬,擔心它傷成這樣,咋吃食?能活嗎?我媽一邊喋喋不休地罵人,一邊讓我大哥去請醫生,來給豬看傷。
村里只有一個赤腳醫生,在我大哥的拉扯下,背著藥箱來了??吹截i嘴炸成那個樣子,束手無策。他說豬嘴都被炸掉了,不說他這個給人看病的醫生,就算獸醫來了,也沒有辦法。
最后,我爹在我媽哭天搶地的罵聲中,一把殺豬刀捅進豬脖子,結果了它。褪豬毛的時候,村人來幫忙的可不少,他們嘻嘻哈哈地說,要不是三大爺在紅薯地埋狐子彈,咋能吃上豬肉。
三大爺來割豬肉的時候,我爹沒收錢,說豬拱了紅薯地,炸死活該,這塊豬肉算是補償紅薯地的損失。
三大爺抽搐著嘴唇,想說什么,卻始終沒有說什么。
我媽看著三大爺拎著豬肉的背影,呸呸朝地上吐幾口唾沫。
后來,村里家家戶戶還養豬,只是栓豬的繩子粗了不少。至于十八畝地的紅薯地,還有沒有人家埋狐子彈,誰也不知道。
十畝地,這個名字起得和地的畝數有出入,以我的眼光看,十畝地絕對不止十畝,因為這塊地是我們東隊的,在這里我家還占個地邊兒,只是畝數較多,至少有二畝多。
十畝地一半在村子前邊,一半靠著村子西邊,南頭挨著十八畝地,北頭挨著村子,和西隊的二十畝地,前隊的十八畝地一樣,基本不會被水淹,是我們隊產量最多的崗地,沒有之一。這里也是我家糧食的主要來源地。
我爹雖然綽號叫“懶干”,但是在犁地上絲毫不含糊,每年秋收后,就緊趕緊把十畝地犁一遍,學著老莊稼把式的樣子,給地松松土,在節令到來時把小麥種子撒到地里。
十畝地很給力,就算我家沒有勞力鋤草,麥子也長勢極好,麥子齊腰深,沉甸甸的麥穗壓彎麥稈,在風中沙沙作響,奏響即將豐收的樂章。
我爹站在地邊上,看著被鍍上一層金色的麥田,興奮得合不攏嘴,跟村里種莊稼極好的大伯說,“大哥,瞅瞅我這麥種的,不比你這老把式差?!?/p>
大伯乜斜我爹一眼,“要是下年還和今年一樣,才算不差,不是我說你,你得勤快點,把地里的草鋤鋤,你看看旁人的麥地多干凈?!闭f完后煙袋鍋子在鞋底子上敲敲,背著手自顧離去。
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我那年輕的爹才不管大伯的說教,他渾身都籠罩在飽滿麥穗的喜悅中,歡喜地哼著樣板戲,滿村亂逛,逢人就說十畝地的麥子,長得咋樣咋樣,時不時估算夏收的產量。
肥沃的十畝地,給我爹帶來一次次顏面,讓他對十畝地情有獨鐘,似乎所有的耐心都放在十畝地了。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村里人竟然學會在麥地套種其它莊稼。
這是個考驗人的活,勤快的人套著牛,拉著漏斗,麥子順著漏斗流在地里,長出來的麥子一行一行,中間留下的空地,就能種上其它莊稼。比如黃豆,苞谷,西瓜,甚至還留做春地,栽棉花,點花生等。
我爹性子大大咧咧,這樣的細致活對他來說,極具挑戰性,可礙不住村人都在套種。于是,他腦袋一熱,也跟風了。
那年,我家十畝地的二畝地種上冬小麥后,被他異想天開的套種幾行白蘿卜。麥地套蘿卜,在村里可是開天辟地頭一樁,驚掉不少老莊稼把式的下巴,他們看古景似的站在我家地頭,瞇縫著眼睛,等著看笑話。
我爹信誓旦旦地說,這是新式種法,收的是蘿卜和小麥之間的時間差,蘿卜在深秋播種,和小麥差不多時間段,但是蘿卜生長期短,一般來說年前就能拔了。臘月收了蘿卜后,地又空出來了,說不定等到春天還能再栽一茬棉花。
我爹的邏輯讓一圈老頭兒大吃一驚,仔細琢磨,可不就是這樣,等于一塊地能收三種莊稼,老天爺,照這個法子種下去,哪里還會缺吃少穿餓肚子。
蘿卜很爭氣,和其它幼苗一樣從土地上睜開惺忪的雙眼。為了證明這種套種法切實可行,我那懶得抽筋的爹,還背上農藥箱,噴霧似的給蘿卜噴上殺蟲藥,每天都在家和十畝地之間往返數次。一條鄉間小路,被他踩得白亮白亮,回來后還手足舞蹈地跟我媽比劃,蘿卜長幾片葉子了,水靈靈的招人稀罕。
真的,綠瑩瑩的蘿卜苗,一棵棵嫩得能滴出水來,在地壟溝上隨風搖晃,像頂著綠帽子的小孩,俏皮地擺弄著身子,看一眼都讓人心神怡朗。村里人有事沒事就在我家蘿卜地頭指手畫腳,眼里是掩飾不住的羨慕。
誰都知道,這地壟溝上的幾行蘿卜,收獲了必定能讓我家過個富裕年,就算不賣錢,自家吃也是美事一件。
只是很遺憾,蒼天似乎不想讓我家過早脫離群眾,蘿卜大拇指粗的時候,丹江漲水了,毫無征兆的漲水,天上連個雨絲都沒下。丹江河水先漫過村子西北邊的“四十畝地”,接著繼續上漲,對村前的“十八畝地”也沒有留情,這是少有的現象。
丹江水淹了十八畝地后,天上終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一開始是細雨,慢慢下大雨,然后便成為連雨。我爹歡喜的臉,在連雨不斷的秋季,長出幾道皺紋。因為只要天不晴,預示著丹江河還會持續漲水,這是歷年的慣性。
老人們說今年漲水不對勁,水流量大,水位明顯要高出往年。村里三個生產隊的男人們,被召集起來,輪流換班,每天蹲在水頭前看水位,扎著的木棍淹一次,再挪一次。
丹江河水離村子越來越近,從來沒有被水淹過的“十畝地”終于淪陷了,就連村后最高的“二十畝地”也被淹沒一半,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這樣的場景,愁壞整個村子的男女老少,如果水位再上升一點,村子就會不保,大家該往哪里去?
萬幸,水頭距離村子還有十米左右的時候,丹江水終于停下腳步,偃旗息鼓的喘口氣,看著村莊的方向,像是認輸一般,默默地退后一些,讓膽戰心驚的村民長舒一口氣。
雨停了,水慢慢消退,村人劃著木船穿梭在地里,撈起能收回的一些莊稼。我爹在齊小腿深的水里,揪著蘿卜纓一棵棵拽出來,幾行蘿卜,硬生生裝了一小船艙。
我媽心疼得淚眼婆娑,留下一半窩酸菜,另一半讓我爹撐著小船,送到外婆家。蘿卜只有大拇指那么粗,和菜根子差不多,切吧切吧,炒盤菜都有難度。
我爹一輩子不愛種莊稼,卻一輩子沒有離開土地。
他人生首次種蘿卜,卻被一場大水淹沒;他是個無神論者,卻極其鄭重地說命里沒財運;他拼盡全力,養育子女成家立業,托舉子女飛向遠方,遠離土地后,卻又頻頻地回望故鄉!
那些以數字命名的土地,在村莊整體遷移后,一一沉寂在河底。我拿起筆,一個個寫下它們的名字,而那些仙逝的父輩親人,仿若坐在身邊,笑瞇瞇的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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