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死后我們重估一切價值,“偶像”破碎后,我們拒絕二手的知識和信息,將其親手撿起來拼好,還原一個不打折扣,不加濾鏡的世界。」
“塌房的熱潮終于還是輪到播客界了。”
這幾天,播客圈發生了大地震——頭部播客《不合時宜》被實習生爆出長期拖欠薪資、不保障勞動權益、剝奪署名權等問題,引發了圈內外一陣唏噓。
《不合時宜》是一檔以先鋒價值觀著稱的中文頭部播客,由主播王磬、若含等媒體人共同創立,節目中探討移民、性別平等、社會正義等深度話題。其在各平臺共有約50萬訂閱用戶,是當今播客界當之無愧的“頂流”。
(《不合時宜》的訂閱量和節目內容)
4月初,博主@Siyi金斯特 曝光《不合時宜》的實習生需承擔節目99%的文案創作(甚至包括撰寫逐字稿)等核心工作,但月薪僅有2000元,且被長期拖欠,二位主播打著“聊工資時都默認是稅前工資”的幌子無故克扣。
在此之外,實習生不僅未獲勞動合同保障,其勞動成果也被剝奪,在深度參與的付費節目中,@Siyi金斯特 發現自己的署名被刪除。在試圖與二位主播進行溝通時,卻被對方打上了“passive aggressive”的標簽。
事件曝光之后,《不合時宜》的主播團隊發布聲明,用模糊的措辭回避了薪資和合同的核心問題,僅僅強調本次事件是“雙方認知差異”和“負面情緒”所導致。公眾號文章封面是一張《農夫與蛇》的漫畫圖。(文末附上事件雙方的發聲截圖與鏈接)
(公關工作者@dreamlala對《不合時宜》回應文章的評價)
這份來自《不合時宜》的回應更是進一步激化了公眾的不滿情緒,引發了大范圍的討論。有人說對知識分子們祛魅了,有人說公關文的字里行間是傲慢和飄然,也有人感嘆這個人文播客是“關心虛幻的世界,‘壓榨’身邊具體的人。”
在這次事件中,我們再次關注到欠薪和勞動權益的問題,以及在感嘆主播們言行不一的割裂感之余,試著去思考和重估當今時代下“知識”本身所帶有的傲慢與偏見。
1
播客:同溫層的自我“消化”
作為聲音媒介的復興,播客在最初興起時是數字時代的“一股清流”。它沒有微博那么龐雜,沒有小紅書那么景觀化、讓人焦慮,也沒有抖音那么“低脂”無意義。
播客是安靜的,去中心的,甚至起初帶有一定的非盈利性質,像一個共建共享的“烏托邦”。播客給有話想說的人們一個匿名開麥的機會,也成為了現代人對精神困境的一種解法。
但是近年來,播客的受眾逐漸呈現出明顯的同質化趨勢,大多數聽友都是高學歷、高收入的城市青年群體,《不合時宜》等文化類播客的議題也越發中產精英化,國際政治,性別平等,學術理論……更多在向上凝視,而少了向下兼容。
播客的本意是打破信息差、傳播和共享知識,然而現在卻反而強化了精英群體對知識的“壟斷”,成為了用于區隔的壁壘。
(播客受眾的身份趨同)
甚至有人認為現在播客的忠實聽眾們有一部分是“over-educated loser”。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高知低就,或許畢業于名校、接受過高等教育、心中有著理想主義情懷,也對通過知識實現階級躍遷、或者哪怕使生活在實質性上變得更好保有一定期待,然而現實的落差令他們陷入虛無。
當學歷無法再如同幾十年前時那樣兌換成名利、地位、尊嚴時,在求職崗位“僧多肉少”的時代,在部分文科專業開始被廢止的今天,知識成為了一種“無用”的囤積,一種力量的冗余,一陣面對降維的生活無處可施的仁慈。
于是,圈層,集體,浪潮,就成為了他們與現實生活平行的聚居,成為了通過“同為某一個播客的聽友”而聚集起來的同溫層。這種焦慮是普遍的,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可是,當這種本屬于群體內的情緒外化成一種優越并施加于他人,就是不恰當的。
這也是《不合時宜》在欠薪事件中被詬病的一個主要背景——一檔知識文化類播客的背后,聚集了一批封閉的、有些“排外的”高知中青年文化圈,他們作為付費會員,站在知識商品的生產鏈條頂端,事發后在名為“全球成長計劃”的社群里,一致地指責那個被欠薪實習生。
(付費會員們嘲諷著“為了一個廣告署名和遲到的工資”維權)
或許這是他們消化現實焦慮的一種形式,那些Excel表格中無法實現的知識的“權力”與力量,在此處得以顯形。
心理學上有一種說法叫“幻肢痛”,指的是人們在失去某個器官之后還會經常性地感受到它存在著,并且痛著。這些在社群里批評著年輕實習生的人們就這樣在他人身上濫用知識的“權力”,品味著“幻肢”的滿足與酸痛,以此消化著更宏大的結構性矛盾落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2
欠薪:理想的“巧言令色”
在這次事件中,《不合時宜》在資本傾軋的層面和道德指責的層面雙重傷害了這個純純為愛發電的實習生。
從實習生的角度出發去想,被自己認同的共同體輕視,被自己崇拜的內容創作者否定署名權,被理想和熱愛“背刺”,這是對當代打工人來說最小單位、但也殘忍的傷害。
(實習生siyi感到被傷害)
就如英劇《道格拉斯被取消了》中講述的故事。主持人麥德琳在面對職場性騷擾和潛規則時,她七歲時就崇拜的偶像、新聞理想啟蒙者、資深主持人道格拉斯明明親眼目睹了這個場景,卻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開,并附上一句“為了得到這份工作,無論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因此,麥德琳對道格拉斯展開了一系列的“復仇”。
她恨的不只是借工作之名進行性剝削的老上司,更是道格拉斯——這個擁有話語權卻不站出來發聲、默默維護現存體系的“老油條”,這個自己從兒時起就將其視為新聞偶像,卻在喝醉時將她被潛規則的“緋聞”當笑話講了無數遍的人。道格拉斯的沉默是當代意義上的“平庸之惡”。
(麥德琳對道格拉斯的控訴)
和麥德琳一樣,實習生在被社會“毒打”、近乎練就銅頭鐵臂的時候,卻被來自理想的那只箭正中眉心。為實習生聲援的網友們大多也是共情到了這種來自小人物的悲歌,關懷著這份被自己所信仰之物反過來傷害的創傷。
這種創傷動搖了人們對理想本身的信任,也不禁給人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在現在的時代,理想是否只是一種浮于表層的巧言令色。而即使看破了這巧言令色還是選擇義無反顧地人們,就像巴別塔上一簇一簇,往下飄著的雪花。
3
當代知識分子:“偶像”的破碎
欠薪事件中,公眾的失望情緒源于《不合時宜》主播們知行不合一所帶來的割裂感。受過高等教育的主播們在節目里宣傳著平等、尊重、人文關懷等進步的價值觀,然而實際行為卻是“兩模兩樣”,這讓人有種“濾鏡碎了一地”的崩塌。
首先,我們把知識和擁有知識的人混為一談了。在學歷崇拜的文化中,公眾相信著、期待著知識本身的純潔性,卻誤將擁有知識的人也加上了一層光環,使他們在成為文化“偶像”的同時,也成為了道德偶像。
然而一部分知識分子們還是那個脫不了長衫的孔乙己,看似新的外衣里包著陳舊的核。他們用理論“做題”,用主義解釋一切,他們不生產知識,而只是知識的搬運工。
微信讀書的熱門評論中,哪怕是世界性經典名著,也常常有人感嘆本來看書看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某一句話中散發出的“登味”或思想的陳腐殺了個猝不及防;《不合時宜》節目里大談勞工權益,卻在公司運營時漠視基礎勞動者,其他播客也被詬病“所有社會事件都能被一堆理論大詞+中外文藝作品對比套路化”,“聽完了但好像什么都沒聽”。
(羅翔的祛魅時刻)
《不合時宜》的事件是一個時機或一次提醒,告訴我們在流行著對一切都“祛魅”之后,是時候輪到對知識分子們祛魅了。他們有些人的理論是在特定的時代和語境之下才成立的“真理”,不再適宜被完好地承襲到當代;也有一些人本質上并不生產知識,只是在進行轉述和加工。
在當下浩大的知識付費熱潮中,在注意力就是金錢、“黑紅也是紅”的時代,我們要培養把發掘和判斷知識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能力。因為在加入任何知識傳播者的“聽友群”或粉絲群時,就是在為他們的行為“投票”和撐腰,就都有可能助長一個體系的權力和傲慢,并且這種過載的能量終有一天會落到某個個體身上。這個個體或許就是我們中的一員。
祛魅,就是拒絕將自己期待和認可的價值寄托于外部。上帝死后我們重估一切價值,“偶像”破碎后,我們拒絕二手的知識和信息,將其親手撿起來拼好,還原一個不打折扣,不加濾鏡的世界。
(圖片素材來源于網絡)
附1:實習生@siyi金斯特 的發聲
附2:播客《不合時宜》的回應(點擊圖片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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