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陽光刺眼的下午,我和老趙坐在水泥廠家屬區的小花園里,他粗糙的手指間夾著一支劣質香煙,煙霧在陽光下呈現出淡藍色。我望著他布滿皺紋的臉,忽然想起1968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我和趙衛國是同一天入伍的。記得新兵連第一次集合時,他就站在我旁邊,腰板挺得筆直,像棵青松。
訓練場上,他永遠是動作最標準的一個,連長經常拍著他的肩膀說:"看看人家趙衛國!"
他的軍裝永遠洗得發白,卻熨得一絲不茍,連風紀扣都扣得嚴嚴實實。那時候的趙衛國,眼睛里閃著光,仿佛整個人都在燃燒。
1970年冬天,駐地附近的水庫有個孩子落水。那天特別冷,水面結著薄冰。趙衛國二話沒說就跳了下去,冰碴子劃得他滿身是血。孩子救上來了,他也差點沒上來。
這事上了軍區報紙,照片上的趙衛國裹著軍大衣,臉色蒼白卻笑得靦腆。
破格提干那天,他特意跑到服務社買了包大前門,給班里每個人都發了一支。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抽煙,嗆得直咳嗽,卻笑得像個孩子。
第二年探親假,22歲的趙衛國在老家相了親。
姑娘是供銷社的售貨員,梳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
他給我們看照片時,臉漲得通紅。我記得他說:"等明年開春,她來隊里看我。"說這話時,他眼睛里又有了那種光。
1972年春天,姑娘真的來了。趙衛國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準備,借了后勤處新配的永久牌自行車,每天擦得锃亮。
那天他起了個大早,換上嶄新的軍裝,連皮鞋都打了三遍油。
我看著他騎車遠去的背影,車鈴鐺在晨光中叮當作響。
中午他們回來了。姑娘比照片上還好看,穿著件碎花襯衫,辮子上扎著紅頭繩。趙衛國推著車,臉紅得像喝了酒。
下午他們進城看電影,我記得是《地道戰》。
誰也沒想到,散場時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不見了。
事情就是從那天開始變味的。
先是連里開會批評他公車私用,后來變成懷疑他私自倒賣軍需物資。
我記得那次全團大會上,政委拍著桌子說:"有些人,立了點功就忘乎所以!"趙衛國站在臺上,臉色煞白,軍裝后背濕了一大片。
那天晚上,我聽見他在被窩里哭,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動了什么。
三天后,派出所民警帶著小偷的供詞來了。
車在廢品站找到了,已經被大卸八塊。
團長拍著趙衛國的肩膀說誤會了,可他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就像有人往一盆炭火里澆了盆冷水,嗤的一聲,什么都沒了。
后來組織上給他提了副連,算是補償。
可趙衛國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趙衛國了。他變得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坐在操場邊發呆。
1975年,他主動申請轉業,去了縣里的水泥廠。送行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他醉醺醺地說:"老李,這身軍裝啊,穿的時候要挺,脫的時候也要挺。"
再見到趙衛國,已經是三十年后了。水泥廠家屬區的房子很舊,樓道里堆滿了蜂窩煤。他頭發全白了,坐在藤椅上看報紙,老花鏡滑到鼻尖上。
屋里擺著張泛黃的照片,是當年那個扎紅頭繩的姑娘,后來成了他老伴,前年走了。
"那輛車啊,"老趙突然開口,煙灰掉在褪色的軍褲上,"要是擱現在,算個屁事。"
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可那時候,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比現在的奔馳還金貴。"
夕陽西下,水泥廠的煙囪在遠處冒著白煙。
我想起那個騎著永久牌自行車、車鈴鐺叮當作響的年輕軍官。
有些東西,就像那輛被大卸八塊的自行車,再也拼不回去了。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而那座山,有些人一輩子都沒能翻過去。
老趙掐滅煙頭,慢慢站起身。他的背影佝僂著,卻依然保持著軍人的姿態。樓道里的聲控燈亮了,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那影子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就像記憶中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在時光里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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