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輪廓總在暮色最濃時浮現。村口那株歪脖子老槐樹不知活了多少年月,枝干虬結如老人暴起青筋的手,樹皮裂開的縫隙里藏滿蟬蛻與螞蟻的卵。樹下青石板被磨得發亮,夏夜里總坐著搖蒲扇的老人,煙袋鍋子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和螢火蟲的光攪在一起。我常疑心那些故事里的狐仙就住在老槐樹的樹洞里,不然為何每回走過樹下,總覺后頸有涼絲絲的風?
村莊躺在山坳里,像被隨意丟在粗瓷碗底的一把青豆。三十幾戶人家,屋頂的瓦片烏沉沉壓著,雨天便騰起一片青霧。炊煙是村莊的呼吸,清晨從東頭李嬸家的煙囪先醒過來,接著是西頭王叔家的,最后才是村中央我家那根細竹竿似的煙囪。母親總說我們家的炊煙最沒力氣,軟綿綿歪在風里,像沒揉好的面團。
村后的小河叫胭脂河,名字是私塾先生取的。春汛時河水漲得渾黃,裹著上游沖下的枯枝敗葉;到了深秋,水清得能照見姑娘們簪花的倒影。河灘上的鵝卵石被太陽曬得發白,光腳踩上去像踩著一串溫吞的疼。我在這里摸過三回螺螄,被螞蟥叮過五次,有回還在蘆葦蕩里撿到只斷線的紙鳶,竹骨子上歪歪扭扭寫著鄰村誰家小子的名字。?
槐花落的時候,整個村子都泡在蜜罐子里。奶奶挎著竹籃站在樹下,白發上沾著細碎的花瓣。她教我用長竹竿綁鐮刀,刀刃劃過枝椏時會發出“嚓”的輕響,雪似的槐花便撲簌簌落進藍底白花的粗布圍裙。“得趕在露水干前摘,不然香氣就淡了。”她說話時,眼角的皺紋里嵌著金黃的陽光。灶膛里松枝噼啪作響,鐵鍋里的槐花餅漸漸鼓起焦黃的泡,甜香混著柴火氣從窗欞縫隙鉆出去,勾得隔壁阿黃在墻根下直轉圈。
夏天的雷雨來得急。烏云剛從山梁后探出頭,父親就光著腳往曬谷場跑。麥垛堆成小山包的模樣,苫布被風扯得嘩嘩響。豆大的雨點砸在脊背上時,我常錯覺自己也是株等待收割的莊稼。最難忘某個悶熱的午后,父親教我辨麥穗:“灌漿足的沉甸甸往下墜,指肚輕輕一掐,能滲出牛乳似的漿水。”他的手掌紋路里嵌著洗不凈的麥芒,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金光。
秋收后谷倉盈滿的夜晚,村里會請皮影戲班子。幕布架在打谷場中央,汽燈懸在歪脖子槐樹上,飛蛾撲棱棱撞著玻璃罩。演到穆桂英掛帥那段,鑼鼓聲急得要把星星震落,我蜷在母親懷里,數著她衣襟上的補丁不知不覺睡著。散場時總能在草垛邊撿到幾顆水果糖,糖紙被夜露浸得發軟,甜味里摻著稻草香。
第一場雪往往在半夜悄然而至。晨起推開門,檐下的冰溜子足有半尺長。火盆里煨著山芋,祖父用火鉗翻動的動作像在給某種神秘儀式添柴。他教我在結冰的窗花上呵氣,說這樣能看見春天藏在哪里。有年臘月,貨郎擔著玻璃匣子進村,胭脂水粉的甜膩氣息混在凍硬的空氣里,我在雪地上追著那抹艷紅跑了二里地,最后換回一包摔炮,炸碎了整個冬天的寂靜。?
鐵匠張叔的鋪子永遠飄著炭火氣。風箱呼哧呼哧喘,火星濺在牛皮圍裙上燒出密密麻麻的洞眼。他打鐮刀前總要抿一口燒酒,說是讓鐵器沾點血氣。村里人傳說他年輕時給土匪鑄過刀,那柄斬過十七顆人頭的鬼頭刀,就埋在鐵砧底下鎮著邪氣。我偷偷拿磁石去試過,除了幾粒鐵屑,什么也沒吸上來。
貨郎老周搖著撥浪鼓進村的時辰總不固定。他的擔子像百寶箱:繡花針、頂針、蛤蜊油、彩色頭繩,還有包在油紙里的洋胰子。女人們圍上來時,他故意把撥浪鼓搖得山響:“蘇州的胭脂揚州的粉,小娘子抹了賽觀音!”有回我攢了半年的雞蛋換回個鐵皮青蛙,上足發條能蹦過門檻,那“咔嗒咔嗒”的聲響讓我做了整夜好夢。
私塾先生住在村尾祠堂邊,藍布長衫洗得發白。他教《千家詩》時總閉著眼,仿佛那些句子是從皺紋里長出來的。我因為把“兩個黃鸝鳴翠柳”念成“兩個黃梨砸狗頭”,被他用戒尺打了三下手心。后來在他窗下掏鳥窩,聽見他獨自念“田園將蕪胡不歸”,聲音沙啞得像生了銹的鋤頭。?
社戲開臺前要殺公雞祭神。血滴在黃表紙上的瞬間,鑼鼓鐃鈸突然齊鳴,震得人耳膜發脹。花臉武生在戲臺上連翻十八個跟頭,紅纓槍頭綴著的銅鈴嘩啦啦響。后臺的油彩味兒混著汗酸氣飄過來,班主娘子往我嘴里塞了塊梨膏糖,甜得舌根發麻。散戲后幫著拾掇戲箱,摸到件旦角的霞帔,絲綢涼浸浸滑過指尖,像抓住一縷煙。
臘月廿三祭灶,母親用麥芽糖把灶王爺的嘴糊得嚴嚴實實。供桌上的面瓜炸得金黃,燭火搖曳中,父親低聲念叨“上天言好事”。我在灶膛灰里埋了幾個紅薯,焦香混著柴灰的苦,吃得滿手黑乎乎。守歲時困得栽倒在磨盤上,朦朧間聽見遠處傳來零星的爆竹聲,仿佛春天在黑暗里翻了個身。
趕集的日子比年節還熱鬧。青石板路上擠著挑擔的、推獨輪車的、牽毛驢的,空氣里浮著香油果子與牲畜糞便混雜的氣味。賣泥人的老漢十指翻飛,轉眼捏出個活靈活現的孫猴子;剃頭匠的銅盆冒著熱氣,刮臉刀在帆布條上“噌噌”打磨的聲音讓人牙酸。我在布攤前盯著一匹水紅綢子看了半晌,最終用壓歲錢換了包五香蠶豆,咸香味在齒間咯吱作響。?
去年清明回鄉,看見村口裝了太陽能路燈。水泥路修到每戶門前,老槐樹下停著幾輛電動車。鐵匠鋪改成了小超市,貨架上擺著可樂和方便面。私塾先生的屋子塌了半邊,野草從青磚縫里鉆出來,窗臺上那盆蘭草早枯成了標本。
走到胭脂河邊,發現蘆葦叢里藏著塑料瓶。河水還是清,卻照不見放紙鳶的人了。幾個穿牛仔褲的年輕人蹲在河灘抽煙,手機外放著聒噪的短視頻。暮色里飄來誰家炒菜的香氣,恍惚還是槐花餅的味道,抬頭卻見屋頂豎著不銹鋼煙囪,冒出的白煙筆直得像尺子畫的線。
祠堂改成了老年活動中心,墻上液晶電視正播抗日神劇。八仙桌旁圍坐著打麻將的老人,他們不再講狐仙故事,倒是常抱怨膝蓋疼。鐵皮青蛙還在老屋抽屜里躺著,上緊發條卻再也跳不動,只發出沙啞的“咔咔”聲,像垂死之人的咳嗽。
離開時又經過歪脖子槐樹。樹洞被水泥封住了,說是防蟲蛀。樹根處插著塊木牌,上面打印著“百年古樹保護銘牌”,落款是某年某月某日。暮色里的炊煙依舊裊裊升起,只是不再歪歪扭扭,都規規矩矩朝著同一個方向飄散,像被無形的手捋直的棉線。
風掠過麥田時,我忽然聽見二十年前的聲響。父親握鐮刀的手,母親補衣裳的針,貨郎擔子吱呀呀的晃悠,還有皮影戲里那聲穿透歲月的鑼。這些聲音纏繞著新修公路上的汽車喇叭,在黃昏的村莊上空織成一張網,網住所有正在消逝與已然重生的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