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演員劉曉慶在個人社交賬號宣布將開拍她參演的第二部短劇《天降福星》,“再度與《萌寶助攻:五十歲婚寵》中的‘萌寶’夢幻聯動”。得知此消息的網友炸了鍋,短劇劇情是否一言難盡不重要,有人一看是74歲的劉曉慶就開口嘲諷,也有人在與此有關的帖子和視頻下方留言:“咱奶想演就演吧。”“慶奶想演少女就讓她演吧,就憑她這股子勁,我舉雙手支持!”
這些評論折射的是,劉曉慶在得到越來越多年輕觀眾的喜愛。
先前,劉曉慶因為以高齡出演十幾歲少女,被網友戲稱為“丫頭教教主”。前段時間,綜藝節目《一路繁花》熱播,劉曉慶在綜藝中體現出遠超同齡人的體能,保持著冷水澡與跑步的習慣,這種充足的氣血感和生命力令年輕人為之折服。她直言“優雅老去是別人的標準”,主張“人生不受限”,甚至提出“男性可以三妻四妾,女性為何不可”的顛覆性觀點,這種兼具爭議性與真實感的“野路子”形象,在女性生活方式去羞恥化的浪潮中,成為解構傳統性別規訓的案例。人們回過神來發現,似乎,她從沒將自己塞進既定的社會生活規范中。現在,她已經收獲了一眾困頓于內卷之中的年輕人的追捧。
不是每個女性都具備劉曉慶這樣的條件和選擇,甚至許多還受困于厭女的觀念和行為。本文作者試著從她的身上看到一種超越性。在某種意義上,“慶奶”這個詞的產生使劉曉慶在年輕觀眾中成為一個現象,由此引出諸多話題,其中未說盡的,或者恰是你感興趣的,歡迎在留言區和大家分享。
“我就是最好的”
《芙蓉鎮》(1987)劇照。
1950年,劉曉慶出生于重慶涪陵。1979年,她憑借《小花》中的“何翠姑”一角嶄露頭角,隨后以《芙蓉鎮》《原野》《春桃》等作品三度蟬聯百花獎最佳女主角,成為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影壇的象征性人物。她在《垂簾聽政》中塑造的慈禧太后,以及在《武則天》中飾演的武則天,突破了歷史人物的臉譜化,如今還在為年輕觀眾所津津樂道。而她在出演《武則天》一角時已經44歲,卻以精湛的演技詮釋了武則天從少女到暮年的各個階段,成為最為經典的武則天角色之一。演而優則商,上世紀90年代,她以敏銳商業嗅覺跨界房地產、影視等行業,成為首位登上福布斯富豪榜的中國女星。
1983年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上的劉曉慶。
綜藝節目《一路繁花》(2025)畫面。
劉曉慶很喜歡用“大詞”形容自己,如,第一個出自傳的明星,第一個獨立制片人,第一個央視春晚女主持人,配得感極強,坦言“我一直認為我是最好的”,絲毫不顧及別人覺得這樣的言論是否有自吹自擂的嫌疑。劉曉慶的發展離不開時代的托舉,正如時代的風景中少不了這樣一個精彩的身影,她的成功,正是以改革開放釋放出巨大時代紅利、電影產業從無到有作為大背景的。而她又靠著一股向上生長的頑強生命力,在每次人生選擇的關口,都握住了發展機遇。
一個人在最成功的時候,往往也是最危險的時候。2002年,稅務問題令劉曉慶的商業帝國轟然崩塌,入獄422天。這段低谷中,她以冷水澡增強體質,每天跑八千步,帶獄友排練節目,甚至學習英語為日后復出儲備技能,連摘棉花都要爭第一。就這樣,憑一己之力,她把監獄生活過成了軍訓,令人想起《基督山伯爵》中苦練內功的橋段。出獄后,她從跑龍套開始,重新開始演藝事業,最終憑借《隋唐英雄》《鬼吹燈之尋龍訣》等作品重返主流。
《人生不怕從頭再來》,劉曉慶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11月。
在劉曉慶重新進入觀眾視野的同時,圍繞“丫頭教”的爭議也甚囂塵上。或許是有過成功在44歲飾演16歲武媚娘的先例,復出之后,她依然鐘情于少女角色,在《隋唐英雄3》中,比她整整小21歲的鄭國霖要滿懷深情地喚她為“傻丫頭”,一時間遭到網友的群嘲。可劉曉慶并未理會外界的說法,依舊我行我素。2024年,有媒體爆料,劉曉慶曾在2015年與一位比她小20歲的攝影師在一起,而這一年距離劉曉慶與追了自己30年的王曉玉結婚,僅過去不到三年。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這一爆料,并沒有像“丫頭教”一樣,受到賽博群嘲。在重新咀嚼她的過往言行之后,網友們終于讀懂了這位年逾古稀卻自我充沛的另類奶奶。她的內在動機,在于“我喜歡”“我想要”。這是一種不以外界為轉移的主體性確認,也正因為這種主體性,使代入的觀眾獲得了強大的力量感。在個人上升空間日趨狹窄的社會環境下,在年輕人被裹挾著去卷、去選擇保守人生的現實中,這種力量感是極為稀缺的。另一方面,在對女性生活方式去污名化的進程中,觀眾對女明星的包容程度大大增加。“慶奶愛演就演吧!”“70歲,正是闖蕩的年紀!”網友們似乎不再如往昔那樣,用世俗界定的標準來規范她的選擇。
如今,劉曉慶依舊從容地出現在大眾視野中,并且靠著充分活出自我的精神狀態,收獲了年輕觀眾的喜愛。數十年間,峰回路轉,輕舟已過萬重山。
一個極端樣本
劉曉慶的獨特生存哲學,似乎只是一個時代的特例,它折射出女性們向往的人生狀態:熱愛自我,零內耗,高配得感。可能夠這樣生存的女性畢竟只是少數,與金字塔尖的自由選擇相對的,是沉默的大多數。在更大的樣本內,女性似乎都只能在有限的空間中生存。與劉曉慶獲得大眾輿論諒解形成對照的,是厭女觀念在男性群體中的無聲傳播。
“全球超過三分之一的女性在其一生中的某個時刻曾經歷過身體暴力和/或性暴力(不包括性騷擾)。全球每天有137名女性被自己的家庭成員殺害。”就如英國作家勞拉·貝茨在其《隱秘的角落》中寫道,這一沉重的現實常隱藏在沉默的現實之下,但互聯網的出現,令諸多深層的人性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隱秘的角落》,[英] 勞拉·貝茨 著,李少波 譯,譯林出版社,2025年2月。
“厭惡”“掠食”“回避”“責怪”“糾纏”“傷害”……這些罪行,落到任何一個個體身上,都是足以壓垮一個人人生的大山。一位網絡博主在博文《家庭暴力的必要性》中寫道:“扇女孩一個耳光不僅僅是為了傷害她,而是一種表達否定的舉動。這個舉動是在傳達‘我可以像跟死一只昆蟲一樣對你,但你不配讓我出手’。這是一種沉默的表示,她比你弱,地位在你之下,如果她再次和你作對,你就把她送進醫院。你要把她當成一個發脾氣的孩子,而不是一個與你平等的人。”(案例出自《隱秘的角落》)這些真實的證據,如一盆冷水潑在每一個人臉上。如果我們從不接受這種規訓與打壓,是否這種廉價的伎倆便無法得逞了呢?試想,如果是劉曉慶遇到這種境況,她會如何反擊?或許,正如《芙蓉鎮》里胡玉音面對批斗時那樣,她會將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然后用武則天一般霸氣的肢體語言宣告:“你連讓我憤怒的資格都沒有。”
新版《白雪公主》(Snow White,2025)畫面。
當女性主義作者在全球風靡之時,迪士尼經典電影《白雪公主》卻在全球爆冷,更有影迷發出了靈魂拷問:這個時代是否還需要這樣的童話故事?女孩們在“王子與公主”的憧憬中成長,而這并不能幫助我們在真實社會的叢林法則中認清現實。陳舊的敘事已無法再概括當代女性對生存意義的追尋與拷問,我們勢必將實現自己人生的力量,從一個對外界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中,重新掌握回自己手里。尤其是對于身處弱勢、無法自護的女孩而言,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更為致命,因為破窗效應告訴我們,你苦苦期待大發善心的那個人,非但不一定是良人,反而可能是掠食者。正如劉曉慶所言,“女人最能依靠的,還是自己”“只有用自己雙手創造的未來,才能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在現實的再教育下,女性勢必走向那條“最艱苦但可靠的道路”。
邁向自主的生活和職業選擇
劉曉慶是幸運的。這種幸運在于,她有一個極其適配自己的舞臺。作為改革開放后中國最早也是當時最成功的女演員,她享有社會關注與資源的傾斜,而藝術家的角色,又使她那些隨性自由的行為得到了天然的庇護。女性法律地位與社會生活地位的提升也為這種自由奠定了基礎。
下面,讓我們復習一下每位女性在日常生活中都用得到的法律。1980年,中國簽署聯合國《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CEDAW),隨后的數十年內,中國修訂和制定十余部涉及婦女權益的法律法規,構建了以憲法為基礎、以專項法律為主體的性別平等法律體系。1992年,《婦女權益保障法》出臺,明確禁止用人單位在招聘中限定性別、詢問婚育狀況或設置妊娠測試等歧視性行為,禁止因婚育降低工資或解除勞動合同,還明確了性騷擾的定義,要求學校、用人單位建立預防機制,暢通投訴渠道。2016年,《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實施,明確了家庭暴力包括身體暴力和精神暴力。2020年,《民法典》首次系統性明確了性騷擾的防治責任,為受害人提供了更全面的救濟途徑,并強化了用人單位、學校等主體的義務。
紀錄片《20世紀中國女性史》(2003)畫面。
可以說,張揚個性的女演員劉曉慶的存在,正是中國婦女權利進步與職業自由的一個縮影。如今,我們已經有權利普遍地接受高等教育,并在社會生活中主動選擇職業。然而,盡管女性社會勞動率已得到了顯著提高,由于家庭責任社會化尚未徹底實現,女性仍面臨著家庭與職場中的“雙重勞動”問題。只有真正地解決這些問題,中國女性的生存空間才能得到進一步釋放。
女性地位的提高,也伴隨著家庭關系的重構與傳統習俗的改進,在這一進程中,必然存在著相應的摩擦與嬗變。女性地位的提高,并不意味著女性個體在社會與家庭生活中不再遭遇惡意。許多獨居單身女性,為了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會一直“在門口放一雙男士鞋”。長期處于應激狀態中的女性,如今正普遍地經歷著心靈上的對抗與焦慮。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著“慶奶”一樣的強心臟,我們或許需要一種超越的哲學,來構建女性的生活方式與心靈空間。
從個體內部走向超越
關于性別爆發出的矛盾,本質是生存空間的爭奪,而這種爭奪,作為一種基本矛盾,普遍存在于社會結構之中。當一個人將自己完全放置于某一權力秩序中,主動或被動剝離了身為人類的常識與本性,那么迎接他的,大概率是共情能力的缺失、主體性的爭奪,以及“他人即地獄”的仇恨。而當這種主體性的爭奪成為常態,身處其中的個體,定將反復地經歷仇恨與復仇、斗爭與被斗爭,這一循環根植于人類認識世界的方式中。對丑惡和不平等的揭露,是為了使女性在各種家庭與社會情境下更清醒地判斷自身處境,同時也避免更多男性在某些情境下被具有攻擊性的思想同化,成為男女關系中的劊子手。
正如《一路繁花》中,有人勸“慶奶”說,你和某人有矛盾,說開了就翻篇了。可“慶奶”卻說,“我根本沒在篇里”。我們可以跳脫現有的局限處境,從心靈開始,習得這種超脫的人生方法,為自己構建一個更強大的心智模式。
電影《還有明天》(C'è ancora domani,2023)劇照。
在這個意義上,對受害者自身而言,或許需要一種內在療愈的哲學。當一位女性經歷了難以愈合的家庭暴力,被限制與被束縛牢牢地封印在創傷中,如何重建認知以減輕過往的痛苦,從而增加未來生活的福祉,這種探索或許能為我們避免林奕含式的悲劇。人生沒有那么多要想明白的,我只要過好這一生。永遠活在當下,而不是過去或未來,這種行為又恰好對應著某種生存的智慧。對創傷與痛苦的治療,在人類歷史上并不是新鮮議題,比如,從個體內部來講,在許多人尋求解脫的道路上,正念等修行方法提供了與我們常說的“活在當下”相似的解決方案,而在最究極的解脫法門中,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全部“不可得”。
女性生存所需要的超越性,還表現在外在自我的不受力。“慶奶”的哲學實踐又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典型,在《一路繁花》中,當眾人都沉默著不敢多點菜,她卻可以自然地堅持自己“想再吃一條魚”,并真的風卷殘云地自己吃完一整條魚。人生是游戲,我要活得盡興,怎么玩,我自己決定。人活著,不是來迎合環境的,只要自己認為合理的事,就可以大聲地說出來。這樣的勇氣,又點醒了多少每天被迫主動參與加班、對領導不自覺奉迎的“凡人”。對自我需求的足夠尊重,似乎可以將許多不妙的處境化解于萌芽中,越是這樣做的人,越可以得到更多的尊重,這種正向循環,似乎就是“被命運偏愛”的最佳注解。
劉曉慶參演的《日月凌空》(2007)劇照。
與容易陷入苦惱的“凡人”不同,“超人”似乎不會被挫折絆住腳步,可當“凡人”足夠多地仰望天空,也能生出“超人”的翅膀。“我曾無數次被打倒,可是我絕對不會被打敗。我已蛻變成大女人——偉大的女人”,這是劉曉慶2015年在《人生不怕從頭再來》中寫的,我們可以相信這種堅韌的生命力,存在于每個愿意成為自己的女性身上。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那是不被定義,自由生長的生命本能。人生永遠有再來的可能。只要心火不滅,希望就會一直存在。
作者/夏麥
編輯/西西
校對/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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