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同學的“大廈”,傾頹就在一瞬間。
近日,因為一句關于“拒絕給網約車司機打好評”的生活感悟,這位年僅26歲的科技區頭部博主,在一夜之間掉粉過萬。曾經鋪天蓋地的贊譽,如今在搜索引擎中幾乎被批評、指責、甚至謾罵所取代。
在點擊微博發送鍵的那一刻,何同學大概不會想到,區區百余字的日常碎語,竟會成為他網絡人生的重要轉折點。
細細想來,這一幕并不陌生。
無論是網紅還是明星,在流量平臺構建的敘事體系中,互聯網早已習慣于高效“造神”,也擅長迅速“毀神”。網友們用點贊與轉發筑起“神壇”,又在鍵盤敲擊中將網紅推入“深淵”,完成一場現代社會的“電子獻祭”。
崇拜、質疑、背叛與審判……成為互聯網上最日常的情感循環。
按下人生提速鍵的何同學
事實上,這并非何同學第一次“翻車”。
幾個月前,他因一條名為《我用36行備忘錄做了個動畫……》的視頻陷入抄襲爭議。視頻里,他將一個由他人制作的開源項目,稱作“我們專門寫了一個軟件”。
但由于涉及的是技術細節,這次風波主要停留在小圈層內部討論。何同學也通過一份致歉說明迅速平息了事態。評論區雖然出現了一些質疑聲音,卻并未激起廣泛的脫粉或負面輿論,甚至有不少人為他辯護,認為他的核心價值在于“天馬行空的創意,而非純粹的硬核技術”。
然而這一次,情緒風向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與其說他“犯了錯”,不如說他觸碰了情感底線。
在成名之前,何同學是北京郵電大學的一名普通學生。外貌普通,性格靦腆,甚至有些社恐。那時候他和其他大學生一樣,生活中最大的愁緒便是作業與考試。
2019年的何同學
他曾說,自己不會樂器、不擅長體育、學習也一般,是靠做視頻被世界看到的人。那時候,他最早打動人的地方,恰恰源于他在科技內容高度同質化、數據導向的環境中,展現出少見的人文關懷。這些真實而不完美的細節,構成了粉絲情感投射的根基:他是“我們中的一個”——那個靠努力和創意改變命運的普通人。
2019年的夏天,國內媒體正在密集報道5G技術的落地,各大運營商也在全力推廣。何同學拿著一部5G手機從北京郵電大學本部校區,到30公里外5G網絡覆蓋的另一校區測試網速,完成了那條在教室里剪輯的視頻《有多快?5G在日常生活中的真實體驗》。
在視頻后半段,何同學以技術哲學的視角,回望了2012年到2013年人們預測未來4G商用的新聞,并對著鏡頭許下一個“五年之約”:“人對未來的預測都跳脫不出當下思維的限制……當我五年后再打開這個視頻,或許未來會發現速度其實是5G最無聊的應用。”
這句未來之問引發了巨大的情感共鳴,“五年后見”的彈幕刷滿了整個屏幕。
也正是這則視頻,讓何同學B站粉絲暴漲至200萬,視頻全網累積獲得上億次播放,官方媒體紛紛報道。
那一刻,可能何同學自己也沒意識到,“老師好我是何同學”從一個賬號名,轉變為一種符號——屏幕里的何同學,既年輕又聰明,既懂技術又擁有人文社科的思辨能力,是很多青年“希望自己能成為”的樣子。
當同齡人還在為簡歷和實習奔波時,何同學的人生仿佛被按下了提速鍵,迎來了媒體的爭相報道。B站、微博等平臺也給予他算法流量加持,網友們的歡呼迅速將他推向互聯網“神壇”。
名利也蜂擁而至。
他曾收到OPPO前副總裁沈義人的合作邀約,與雷軍深度對談,成立公司,完成了從“何同學”到“何老板”的華麗轉變。在他最巔峰的時刻,曾被B站的網友們稱為“少年喬布斯”。
何同學在首都機場與自己的廣告牌合影 圖據何同學微博
22歲那年,何同學用流利的英文采訪了蘋果公司CEO蒂姆·庫克。二人就企業創新、社會責任和個人健康等多個話題相談甚歡。這條采訪視頻發布后,兩天內播放量就突破600萬。
如今回望,在這樣一場訪談中,打動網友的不僅是庫克的光環,更是何同學在聊技術時不斷流露出的人文關懷——這與他早期視頻中對“5G”與“未來”的反思如出一轍。
在提到蘋果產品創新時,兩人聊完產品,何同學緊接著的問題就是“所以創新就是讓充滿創意、各有所長和不同背景的人在一起工作?”又或在談到產品用戶反饋時,他說:“我的奶奶一直很想學習如何使用iPhone,這樣她就可以看我創作的視頻,與我進行FaceTime通話,但她也覺得學習使用iPhone太難了,蘋果可以做些什么,讓老年人更快地融入數字世界中?”
在視頻尾聲,他問庫克:“您會給畢業生們什么建議?他們該如何找到自己熱愛的工作?”
這一刻的何同學,更像一個代言年輕人心聲的“大學班長”:他站在鏡頭前,替無數網友向世界的頂端發問。
百萬大V們,誤判了自己的位置
但這么多年來,何同學在大眾眼中早就“變了”。
曾經,在一條600萬粉絲福利視頻中,他花費巨資制作了一張包含所有粉絲ID的巨型照片,用300多張紙拼接替換掉整個房間的墻紙,還用價值40多萬元的專業設備拍下2000億像素的超清大圖。
在這個視頻里,何同學與這些“粉絲名字”合影。觀眾只需放大屏幕,就能在照片某處找到自己的名字。
但是,當他逐漸接受高端品牌合作、參加各種線下發布會時,網友們開始感到“他已經不再是我們中的一員”。
更重要的是,從微博上經常出現的零碎日常生活分享來看,何同學可能未曾意識到,在自身影響力迅速擴張的過程中,他已經不再只是一個視頻創作者,而被公眾賦予了更高的象征意義和社會責任。
上個月,他在西湖和庫克品茗,相比4年前,何同學這次顯得更加從容。他親手為庫克泡茶,并說了一段具有討好意味的話:“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霧西湖,但你知道,比霧西湖更美的是什么嗎?是不如你來西湖。”
第一次對談庫克
上個月對談庫克 圖源何同學微博
于是,當不久之后何同學在微博中分享自己如何拒絕一位網約車司機“好評邀請”,是為了克服自己的“討好傾向”時,本意或許是輕描淡寫地記錄生活,但在不少網友眼中,卻變成了一個年輕“精英”對勞動者的蔑視。
這看似微不足道的事件,成為壓垮“何同學”這個符號背后理想敘事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網紅翻車事件中,何同學其實不是孤例。
曾被稱為“口紅一哥”的李佳琦,也因為一句“找找自己的原因,這么多年了工資漲沒漲?”瞬間跌落“神壇”;百萬粉博主羊毛月,因三連問“大學生找不到工作嗎?”“00后不是要整頓職場嗎?”“怎么職場都進不去?”惹怒網友,掉粉百萬。
這些事件的共同點在于:這些百萬大V們,誤判了自己的位置。
嚴格來說,在大眾文化語境下,何同學等網紅并非一個“自由個體”意義上的“網紅”,而是一個由平臺算法、用戶審美、粉絲投射協同造就的名人。
無論是明星還是網紅,這些“名人”其實并不是某個真實的人,而是一個被媒體、工作室、粉絲、社會等共同建構出來的“社會產物”。
在這個層面上,做網紅,本質上和做銷售并無二致。
銷售人員為推銷產品,會設計一套精確的話術和形象;網紅則將自己的人格包裝成可銷售的內容單元,用精心剪輯的視頻和濾鏡下的精修圖片,構建出一個可供他人認同和投射的人設。
這種商品化的人格,就像貨架上的同一品牌的牛奶:消費者期待它每一盒的味道都一樣、質量不出偏差。
對于任何產品而言,性能的穩定性和公關至關重要。無論是網紅還是明星,他們必須維系自己“產品”形象的一致性,每一次“日常分享”、每一條“生活感悟”,都被當作一次對人設品牌的微調與優化。
誰在“造神”,誰又在“毀神”?
由粉絲光環鑄造的“神壇”,遠比想象中更加脆弱。
許多網紅并未意識到,在互聯網時代,他們并不是“靠自己紅了”,而是順著短視頻和平臺推薦的東風“被紅了”。
他們之所以成名,雖然離不開自身的才華與努力,但更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們精準踩中了社會結構中的某種空缺,或承接了特定群體的情感需求:
李佳琦承接的是消費主義浪潮下的“價格平權”幻想,早期的他也曾溫柔地提醒觀眾“不要買貴了”“讓我把價格打下來”;羊毛月憑借“北大”學霸的標簽吸引一眾對精英教育抱有想象的觀眾;而何同學,正好落在“人文科技結合”的想象坐標上,成為年輕人心中那個“既聰明又懂生活”的理想化理工男。
去年,何同學曾在采訪中講述自己的視頻稿件生成過程
問題在于,當這些“代言人”選擇“做自己”,或轉向精英化路線時,便等于主動斷裂了與粉絲之間最初建立的關系。粉絲之所以愿意共情,是因為相信你和我“本質上是一樣的人”,一旦這種信任被動搖,情感就會迅速反噬。
學者吳暢暢等在一篇關于偶像“塌房”的研究中,將粉絲的情感勞動形容成偶像之“房”的承重墻。正是通過打投、控評、反黑等集體行為,粉絲才維系了偶像形象的完整與鞏固。
從這個意義上說,粉絲不僅是明星和網紅人格商品的消費者,更是生產者。他們用行動和情感構筑了名人的存在感,也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擁有”著名人的話語權(這也是為何許多“大粉”敢于干預明星工作室的決策)。
一旦理想敘事破裂,情緒便從代入轉向對立。投入越深,反噬越猛。
AI生成圖
事實上,幾乎沒有什么比“爆料”引發偶像塌房,更能激發網絡群體的集體狂歡。網友們一邊渴望在網絡中尋找理想化的投射對象,一邊又熱衷于審判這些“神”的崩塌。在如今的輿論場中,“塌房”已成為一種高度程式化的網絡儀式:一旦某位公眾人物出現道德瑕疵,便會被迅速推入“公審”的聚光燈下。
它不僅是情緒的出口,更是一種社會心理結構的調節機制。普通網民在目睹那些少數的“完美者”坍塌回落至與自己相似的狀態時,獲得了一種想象中的“公平感”與“道德勝利”。
與此同時,以流量為生的其他媒介平臺們,不會怕“塌房”,怕的是“塌”得不足以稱為媒介事件。從孵化到放大,再到引爆,內容平臺與自媒體生態共同制造出一個又一個“臨時神壇”:
今天造神,明天毀神,反復上演一場“造夢與粉碎”的輪回。
正因如此,何同學的“意外翻車”,并非某個網紅個體的失敗,而是整個“互聯網神話制造系統”的必然產物。
在這套系統中,熱度被不斷轉化為點擊,點擊轉化為收入,而情感與道德,則被轉化為可供消費的情緒資源。
只要你流量大了,或許離“塌房”就不遠了。
在2020年的一段采訪中,彼時仍處于高光時刻的何同學曾談起自己上傳視頻后的狀態——一段視頻上傳后,他總是時不時刷新一下,看熱評,也看最新的評論:“看10條正面反饋,也抵不過看1條負面反饋帶來的沖擊。”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要去看。
談到此處,那年的何同學拍了一下雙手,向后躺倒在椅背上。“你可以把你好的一部分給別人看,但是別人在夸你的時候,你只會想到自己不好的那一部分。”他說,“我的成功大多數還是來源于運氣,而不是積累,我必須得承認。”
這段當年的自白,如今回望,幾乎成了命運的注腳。
紅星新聞記者 毛渝川 任宏偉 編輯 曾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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