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為全國出版業之重鎮，亦兼中西新學集散之樞紐。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由滬上眾多出版機構競相編印的、以民族問題為特定對象的研究著述積逾120種。其出版規模之盛、內容之廣、影響之深，成為值得關注的一大社會文化景象。

「民族主義潮流與商機」

所謂民族問題著述主要指近代學人所撰關于中國民族政治、史地、經濟、文化等問題的專門性學術著作，內容通常比啟蒙教材、通俗讀物、宣傳資料、邊疆志書所敘民族問題更為系統且專業。

辛亥革命后，上海出版界敏銳把握社會需求與市場機遇，策劃編刊民族問題著述蔚然成風。參與其中的，超九成為民營出版機構。除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世界書局等業界翹楚之外，尚有民眾、聯合、汗血、新月、南強、華通、鐵流、時代、現代、光華、前途、前進等各色新軍。

上海得天獨厚的開放學術環境，使得各種前沿的民族理論逐漸引入并應用于本土民族問題研究場域。潘光旦剖解民族“病象”，認為民族須具備“健康生命的質素”，才能產生“有機體的民族文化”（《民族特性與民族衛生》）；臧渤鯨“以生物學為緯”“以現代各種思想、民族哲學、教育哲學為經”，力求說明“我族今日之所以失敗與明日復興的途徑”（《中華民族新論》）；羅家倫撮取西方民族學說精要，闡釋中國民族聚合機理，提出民族欲獲新生必由“共同情感”而至“共同意識”進而形成“共同風格”（《新民族觀》）。

從出版時間看，20世紀20年代刊行的占十分之一，主題大多為孫中山民族主義解讀或邊疆民族問題梳理總結；20世紀40年代刊行的占十分之二，且受抗戰時局推動及影響，主題明顯集中于民族救亡與民族解放之宣傳動員；20世紀30年代刊行的最多，約占十分之七，主題分布也廣，既有中國民族史之重寫（有多部《中國民族史》同名著述刊行問世，在上海出版者有三部，作者分別為呂思勉、宋文炳、林惠祥），亦有民族復興、民族運動、民族政策、民族文化、民族國際比較等問題研究。

從理論方法看，有些著述主動吸收西方民族學原理及觀點，包括歐美之文化歷史學派、心理學派、功能學派以及蘇維埃民族學派等。還有一些針對國內少數民族，如蒙、藏、苗的本土化社會調查報告相繼出版，刷新并拓展了中國民族志書寫的內涵和外延。

「民族議題選擇與趨同」

這一時期，近代中國民族學學科處于初創期，很多民族問題研究著述在概念界定和理論深度上仍存在不足。比如，對國內民族分類依據的闡述不夠精準，往往基于較為淺顯的文化表象或地域差異予以劃分；對民族發展動力的學理性分析亦顯薄弱，未能深入剖析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環境等多元因素的綜合作用及其內在邏輯關聯。

盡管如此，相關著述在凝聚民族意識、促進民族覺醒、振奮民族精神等方面還是具有積極意義的。以下試舉幾例：

1930年，上海華通書局出版張安世所編《各國民族性》。書中條陳西方學者關于“民族性”假說諸觀點，并從感情、意志、組織、信仰、創造、秩序等方面比較不同的民族性格特征。該書雖未對中國歸類，但其所求民族盛衰之公式為“今后的中華民族希望新興”提供了啟發。

1937年，上海汗血書店推出一套“國防實用叢書”。其中的《民族精神國防》提到，中國現遇百年不遇的國難，“當前救國的主要工作便是恢復民族精神，恢復民族精神的中心工作便是創造民族文化”，具體路徑在于“充實精神生活，光大民族生命”。

1946年，上海世界書局刊行施瑛所撰《中華民族的故事》。此書雖以敘史為主，但構思前瞻、立意別致，既體現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思想雛形，也顯露出中華民族為“全人類歷史的一環”的世界視野。書中認同各民族在中國歷史進程中的獨特貢獻，明確指出“悠久的歷史并不能夠說是衰老，因為中國人一直吸收旁的分子，擴大他的民族”。正是這種新的血液，“使他作返老還童的新生，在人類舞臺上比往者更活躍，造就出更偉大的事業”。中華民族現已跟世界連在一起，“應該磨礪自己”，求生存于國際，重振過去光榮。

「民族自覺理論與行動」

現代民族國家想象是一個需要經歷廣泛社會參與的建構過程。民族問題著述在近代上海的集中涌現，可視為中華民族集體認同形成在理論層面上的一種共同認知與自覺行動。

20世紀20年代以來，大批以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解釋中國民族問題的研究著述在上海刊行于世。作者多為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中國共產黨人和左翼進步學者，如李達《民族問題》、郭真《現代民族問題》、吳清友《民族問題講話》、謝德風《民族自覺問題》、焦敏之《民族問題大綱》、丁宗恩《論弱小民族》、鄭昶《世界弱小民族問題》等。

一些出版機構亦積極譯介馬克思主義相關經典論著，如泰東圖書局《馬克斯（思）的民族社會及國家概念》、新生命書局《家族私有財產及國家之起源》、民智書局《蘇俄民族政策之解剖》、一般書店《殖民地民族問題的基礎知識》等。

憑借近代上海的文化區位優勢，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研究以著述出版為載體，開拓出更為廣闊的社會傳播圖景，對中國共產黨早期民族政策體系構建給予重要學術支撐。

（作者：上海工程技術大學中共黨史黨建研究院教授 吳超，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黨委副書記 王應憲）

原標題：《學林隨筆｜上世紀20年代起，滬上出版機構為何競相編印這一主題的研究著述》

欄目主編：王珍 題圖來源：圖蟲 圖片編輯：蘇唯

來源：作者：吳超 王應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