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浩月
襄陽是一個名字聽上去就很有感覺的城市,但去過的人其實不算多,我問了身邊同行的幾個人,都說是第一次到襄陽。該怎么去形容襄陽呢,想來想去,我使用了“帶勁”這兩個字,她的歷史太厚重了,是楚文化、漢文化、三國文化重要承載地之一,有“華夏第一城池”美譽,也是金庸最愛的古城,在金庸武俠小說里襄陽出現(xiàn)頻率最高,據(jù)說來來回回被寫了260次。
許多人想到襄陽,總會想到《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想到郭靖、黃蓉,以及“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金庸給襄陽加的濾鏡太大了,乃至于部分遮掩了襄陽的本色。我很好奇襄陽人對此有什么看法,但沒逮著機會問本地人,閱讀了部分官方的介紹,雖然有提到“俠義之城”,但也并沒有怎么渲染這個說法。畢竟是襄陽啊,怎能一個“俠義”就能概括得了?作為一個要塞城市與古代兵家必爭之地,襄陽的厚重與豐富,需要靜下心來才能感受得更準(zhǔn)確。
在襄陽所住酒店離襄陽北街不遠(yuǎn),打車去看頗負(fù)盛名的古城墻門臨漢門(也叫小北門),出租車司機說在昭明臺下車,步行往北就可以走過去。昭明臺為紀(jì)念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而建,現(xiàn)在的昭明臺雖為仿古建筑,但拍攝下來視覺效果依然震撼。襄陽北街長不過八百余米,是全國最早一批完成修復(fù)的仿古步行街,上世紀(jì)90年代就商業(yè)化了,所以它并不精致,頗為市井,走在街上有走在90年代里的感覺,反而多了些意味。在襄陽北街沿街行走,遠(yuǎn)望臨漢門越來越近,陣陣古意撲面而來。
始建于明朝的臨漢門,是襄陽六大城門中保存最完好的一座,比起其它城市古城墻,臨漢門的城墻磚顯得更為“碩大、厚實、堅固”,經(jīng)風(fēng)雨而彌堅,佐證著“鐵打的襄陽”這一說法的客觀性,那些古磚散發(fā)著獨特的時間氣息,我不敢湊近了去聞,擔(dān)心幾百年的滄桑瞬間入心入肺。穿過古老的城門洞,眼前豁然開朗,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是平緩寬闊、靜靜流淌著的漢江,回轉(zhuǎn)身,站在漢江邊上再看臨漢門,對“華夏第一城池”有了更直觀的印象,北有漢江,東、西、南同樣有似江寬的護(hù)城河守衛(wèi),作為要塞城市,古代有多少想要攻城的兵馬要折損于這“鐵打的城池”之下啊。
襄陽人說,到襄陽只要看了“臨漢門、唐城、古隆中”這三個地方,就不算白來,這其中,唐城以完全新建的影視基地身份入圍,屬實讓人有些意外,要知道,襄陽值得去看的著名景點還有許多。唐城因一部名為《妖貓傳》的電影而來,也就是說,它是“拍一部電影,建一座城”這一文旅思維的產(chǎn)物。如今電影早已留在觀眾的記憶里,但唐城卻貨真價實地留在了當(dāng)下的襄陽,每日開門迎客。我去的那天,正值城內(nèi)有“唐代”集市“營業(yè)”,攤販們(表演者)都身著漢服或唐裝,在游客身邊往來穿梭,雖然明知道這一氛圍是營造出來的,但還是有真切的穿越感。古代服飾真是有種特殊的感染力,美且飄逸,更重要的是,那些年輕人一旦穿上了傳統(tǒng)服飾,整個人的精神面貌都變了,有了那些華服或敝衣的襯托,表情與眼神看著都十分可愛可親。
入夜,唐城內(nèi)張燈結(jié)彩,演員們下班了,把整座城交給了游客。偌大的人造城,因為夜色的緣故,逐漸變得安靜下來,人們說話的聲音也漸漸變小變慢,仿佛怕驚到了各種樓閣內(nèi)居住的古人。因為有了這份與人交流、與城對話的默契,唐城也宛若有了呼吸感。抬頭看,月亮在花萼相輝樓上方升空了,月光均勻撒在每個人身上以及地面的每一塊磚上,于是這月亮也就成了唐朝的月亮,沒錯啊,我們看到的和唐朝人看到的,的確是這一枚月,它不因照在襄陽這座古城才顯得如此特別,而是在任何一個古城,它都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去古隆中,看諸葛亮的隱居地。我時常忘記諸葛亮是哪兒人,等到導(dǎo)游解說時,內(nèi)心才再次確認(rèn)他是我的山東老鄉(xiāng)。諸葛亮出生于瑯琊陽都,即今天的山東省臨沂市沂南縣,于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他17歲時到隆中隱居……以前總覺得,諸葛亮在隆中生活得很苦,他所住的諸葛草廬,也總讓人忍不住想起杜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所描述的草堂。但事實可能并非如此,諸葛亮當(dāng)年住的草廬,也許條件并不算差,因為那時,他并不單純是一個窮小子,他的姨夫劉表所代表的長輩圈,他兩個姐姐所嫁非富即貴的老公構(gòu)成的親戚圈,他與石韜、徐庶、孟建所形成的同學(xué)圈,以及娶了“沔陽(今湖北仙桃一帶)名士”黃承彥女兒帶來的婚姻圈,都在高度關(guān)注這位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劉備自然也不是突發(fā)奇想非要三顧茅廬請諸葛亮出山不可,要不是這個圈的“親人們”廣泛宣傳諸葛亮的才華,他的名聲也不會傳播到劉備耳朵里。
綜合各方面信息判斷,諸葛亮在隆中,生活條件并不算差,起碼他的草廬還有會客室,在與劉備談話時,身邊有書童端茶倒水伺候,他娶親時使用了牛車,當(dāng)時牛車被后人笑稱為“車中奔馳”,他是開著“牛奔”把新娘子拉回家的。順便說一句,這次看到的諸葛亮夫人黃月英塑像,還是頗清秀美麗的,其父黃承彥所謂“丑女”一說或為自謙……知道我這位山東老鄉(xiāng)在隆中過得并不辛苦,不由開心了許多,有了兩個感想:一是想要改變命運,就要背井離鄉(xiāng),二是英雄不必非要出自寒門、一定要臥薪嘗膽——諸葛亮并非窮苦人家出身,也沒必要非得堅稱自己是底層奮斗出來的,只要憑智慧吃飯,他的功名成就一點兒也不會遭到損失。
在古隆中,我最感興趣的事,是要確認(rèn)諸葛草廬原址是否準(zhǔn)確。現(xiàn)在的襄陽人,已經(jīng)給諸葛亮新修了460多平方米的“別墅”,新草廬自然不是原址。實際上,當(dāng)年的茅廬距離諸葛亮現(xiàn)在的“別墅區(qū)”不遠(yuǎn),在一個鼓起的山包上,那個山包不但像個墓地,其實就是墓地——明朝襄簡王朱見淑認(rèn)為諸葛亮草廬是成風(fēng)水寶地,于是腦洞大開,占據(jù)草廬舊址將其修建成了襄王陵,李自成攻占襄陽后曾短暫將襄陽更名為襄京作為“政權(quán)中心”,其軍隊把襄王陵翻了個底朝天……后來,康熙、光緒年間重修的草廬,均不是原址重建,而是隔了一小段距離,但隔開畢竟就是隔開了,想要將視線對準(zhǔn)原汁原味的諸葛草廬,就不得不對那個墳包投去注目禮。
草廬亭與六角井,也在為諸葛草廬原址坐標(biāo)提供著有力的證據(jù)。草廬亭最早為清康熙五十九年(公元1720年)鄖襄觀察使趙宏恩所建,清光緒十九年(公元1893年)湖北提督程文炳進(jìn)行了重修,現(xiàn)在所見草廬亭,是新中國成立后多次修繕后形成的樣子,它的最大的價值就是提醒游客,這一建筑的背后是諸葛亮故居。諸葛亮曾打過水喝的六角井至今仍在,水質(zhì)看上去不錯,這一眼井打在諸葛草廬原址的左前方,古人打井,必須打在房子前邊,取意為“前有照,后有靠”,水井在房前可得陽光照耀,起到消毒效果,且“水主財”,在房子前邊靠近宅門,寓意著“財源廣進(jìn)”,至于為何又強調(diào)在左前方,源自古語“左青龍,右白虎”,龍喜水,井打在左前方,表示“蛟龍得水”“龍遇水而興”……這些細(xì)節(jié)表明,諸葛先生在隆中時,不僅苦心經(jīng)營著自己的朋友圈和公眾形象,對風(fēng)水文化也非常在意,他不成功誰成功啊。
離開襄陽時,我在想,究竟是哪一個人物或者哪一種形象最能代表襄陽?我認(rèn)為不是諸葛亮這個外來戶,也不是孟浩然、米芾這兩位本地出生的土著,不是昭明臺、臨漢門,也不是鳳凰咀遺址……最能代表襄陽的,是這座穿過時間與空間至今仍佇立的這座城本身,是歷史的塵埃至今還彌漫空中所帶來的文化氣息,是聲音忽遠(yuǎn)忽近的兵馬喧囂,是漢江邊上一聲悠長的嘆息……或許再簡單點說,“襄陽”這兩個字才最能代表襄陽,因為它承載了這座城、這片土地的所有,由此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堅持要把存在了27年的襄樊改回原名襄陽,因為,唯有“襄陽”二字,才能讓人聽到到歷史在這座城市上空的回聲,以及城墻下、護(hù)城河邊等無處不在的專屬于她的千年脈動。(刊于 2025年4月11日《 新華每日電訊》人文漫筆,原標(biāo)題《聽見襄陽的回聲與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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