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然
一九七零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王老三蹲在縣一中的操場邊上,手里攥著一封皺巴巴的信,信紙已經被他的汗水浸得發軟。遠處,李雪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裙子,正和幾個女生說笑著往教室走。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間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王老三的喉嚨發緊。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這樣看李雪了。
"老三!"班主任趙老師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校長找你。"
校長辦公室里煙霧繚繞。校長、教導主任和年級組長圍坐在一起,臉色都不太好看。
"王建國同學,"校長很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關于你和李雪同學的事情,學校已經討論過了。考慮到你家的成分問題,以及李雪同學即將面臨的升學考試,學校決定——"
"我明白。"王老三打斷了他,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不會再打擾她了。"
那天晚上,王老三翻墻進了學校,在李雪的課桌里塞了最后一封信。信很短,只有三行字:"雪,我走了。別找我。你要好好的。"
第二天天沒亮,他就背著鋪蓋卷離開了縣城。他聽說東北缺勞力,漠河那邊伐木工資高。十八歲的王老三站在北去的火車上,看著家鄉的燈火一點點變小,最后消失在晨霧中。
漠河的冬天來得早,十月底就開始飄雪。王老三在林業局干了三年伐木工,皮膚被寒風吹得皸裂,手掌上結滿了繭子。他很少說話,發了工資就寄一半回家,剩下的存起來,想著有朝一日能回老家蓋間房。
一九八三年冬天,一場罕見的暴風雪襲擊了漠河。王老三和工友們被困在工棚里三天,直到風勢稍減才敢出門清理積雪。就在那天傍晚,他在回工棚的路上聽到了微弱的哭聲。
順著聲音,王老三在雪堆里發現了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女人三十出頭的樣子,懷里抱著個五六歲的男孩,背上還背著個更小的女孩。三個人都凍得臉色發青,女人右臉上有一大片淤青,嘴角還帶著血痕。
"救、救救我們..."女人看到王老三,眼睛亮了一下,隨即昏了過去。
王老三把母子三人背回了工棚。工友們幫忙生了火,煮了熱湯。女人醒來后,斷斷續續說了自己的情況。她叫劉玉蘭,丈夫是個酒鬼,喝醉了就打她。這次因為孩子哭鬧打擾他睡覺,差點把孩子摔在地上。劉玉蘭護著孩子,被他打得半死,最后帶著孩子逃了出來,在暴風雪中迷了路。
"你們先在這兒住下。"王老三說,"等天好了,我送你回娘家。"
劉玉蘭搖搖頭,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我沒娘家可回。"
就這樣,劉玉蘭和孩子們在王老三的工棚里住了下來。工友們起初有意見,但看到兩個孩子瘦得皮包骨,也就不說什么了。王老三把自己的床讓給母子三人,自己睡在角落的草墊上。
春天來臨時,劉玉蘭的丈夫找上門來。那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一進門就揪住劉玉蘭的頭發往外拖。王老三上前阻攔,被他一拳打在鼻梁上,血頓時流了一臉。
"你算什么東西?管老子的家事?"男人噴著酒氣罵道。
王老三抹了把血,抄起門邊的斧頭:"你再動她一下試試。"
男人被震住了,罵罵咧咧地走了,臨走前撂下話:"賤女人,有本事別回來!孩子我不要了,你愛跟誰過跟誰過!"
那天晚上,劉玉蘭坐在工棚門口哭了一夜。王老三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坐在不遠處陪著。
"老三哥,"天快亮時,劉玉蘭突然開口,"你要是不嫌棄,我們就跟著你吧。"
王老三愣住了。他從來沒想過這種事。但看著劉玉蘭紅腫的眼睛和兩個孩子熟睡的臉,他點了點頭。
"我會對你們好的。"他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當天傍晚,幾個工友一起幫王老三在工棚外屋搭了張木板床。晚上,劉玉蘭和孩子們擠在一起,王老三則坐在她們身邊守護著她們。
第二天,林業局的領導知道后,給他們分了一間小木屋。當天夜晚,王老三倒在火炕上摟著劉玉蘭有些迫不及待。劉玉蘭推開王老三小聲地說:“孩子們還沒睡著呢……”
從那時開始,王老三白天上山伐木,劉玉蘭在家照顧孩子,做飯洗衣。晚上,王老三會給孩子們講故事,教他們認字。大兒子小海特別黏他,總是"爹、爹"地叫個不停。王老三每次都糾正他:"叫叔就行。"但孩子就是不改口。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小海上了學,妹妹小梅也到了入學的年齡。王老三把積蓄都拿出來,給孩子們交學費、買新衣服。劉玉蘭有時候會愧疚地說:"老三,你也該為自己想想。"
王老三總是笑笑:"孩子們有出息就行。"
一九九五年,小海考上了哈爾濱的大學。王老三高興得喝醉了,抱著劉玉蘭又哭又笑:"咱們兒子有出息了!有出息了!"劉玉蘭也哭,但她的眼淚里有些王老三看不懂的東西。
小海上大學后,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回來,都帶著城里人的做派,對王老三的稱呼也從"爹"變成了"王叔"。王老三沒往心里去,只覺得孩子長大了,懂事了。
二零零三年,小海帶著未婚妻回家。女孩是哈爾濱本地人,家里做生意的,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閨女。飯桌上,女孩問小海:"這是你繼父嗎?"小海尷尬地笑了笑,沒有回答。王老三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但很快又釋然了——孩子大了,要面子,理解。
小海結婚時,王老三拿出了全部積蓄——八萬塊錢,給他付了新房的首付。婚禮上,小海向賓客介紹"這是我母親和繼父",王老三站在劉玉蘭身邊,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婚后,小海幾乎不回家了。小梅嫁到了縣城,也很少回來。木屋里又只剩下王老三和劉玉蘭兩個人。劉玉蘭的身體越來越差,總是咳嗽,去醫院檢查說是肺氣腫。王老三辭了工作,專心照顧她。
二零一八年冬天,劉玉蘭走了。臨終前,她拉著王老三的手說:"老三,我對不起你..."話沒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辦完喪事,小海和小梅回來收拾遺物。王老三坐在門檻上抽煙,聽著屋里兄妹倆的對話。
"這房子怎么辦?"
"賣了吧,反正也沒人住了。"
"那他呢?"
"給點錢讓他自己找地方住吧,都這么大年紀了..."
王老三的煙掉在了地上。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個家里,他始終是個外人。
一個月后,王老三帶著一個舊行李箱離開了漠河。箱子里裝著他的幾件衣服、一張和劉玉蘭的合影,還有一本存折——上面是他這些年偷偷攢下的三萬塊錢,原本打算給"孫子"的。
六十五歲的王老三回到了闊別四十多年的家鄉。縣城已經變得認不出來了,高樓大廈取代了當年的平房,街道拓寬了,連縣一中都搬了新校區。
他在城郊找了家便宜的養老院住下。每天早晨,他都會走到老縣一中的舊址,現在那里是個公園。他坐在長椅上,看著晨練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一坐就是一上午。
二零二一年春天的一天,養老院又來了一位老太太。那天中午,當那位白發蒼蒼但氣質優雅的老太太出現在食堂時,她和王老三兩人都愣住了。
"你是...李雪?"王老三的聲音顫抖得不像自己的。
老太太的眼睛瞪大了:"王...建國?"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四十多年的時光在這一刻仿佛從未存在過。
"你過得好嗎?"李雪問,聲音輕柔得像當年操場上的春風。
王老三看了看自己粗糙的雙手,又看了看李雪無名指上的婚戒,苦笑說:"挺、挺好的。"
那天晚上,王老三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回到了十八歲,站在北去的火車上,家鄉的燈火在身后漸漸遠去。但這一次,他沒有感到孤獨,因為他知道,在漫長的歲月盡頭,總會有一個人記得他年輕時的樣子。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