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方言里保存了不少如今已淘汰或極少使用的古代詞匯和古代語音,其中有不少語言學(xué)中所說的“中古詞”。“中古詞”指從南北朝到唐宋使用的詞匯,時間在公元5世紀(jì)—13世紀(jì)。老昆明人稱叔叔為“耶”;二叔叫“二耶”、三叔叫“三耶”、四叔叫“四耶”,而小叔叫“老耶”——這個“耶”就是中古詞,隋唐五代時就有了。至于元代,就是“近古詞”了。
昆明話里的隋唐五代詞
昆明話說批評人叫“包彈”,如:“你莫包彈他了,他也是沒得辦法。”說人好就說:“這個人做事沒得哪樣包彈的。”這個“包彈”可以從唐人李商隱的《雜纂》中找到,叫“包彈品味”。還可以從明人高明的《琵琶記》中找到,說“一個沒包彈的俊臉”——意思和昆明方言一模一樣。
在昆明方言詞匯中,臭蟲叫“壁虱”;惹禍叫“掇禍”;花開叫“花發(fā)”;車前子叫“蛤蟆葉兒”;干腌菜叫“鲊菜”;干腌魚叫“魚鲊”;嚇著叫“赫著”;擺放叫“頓”;記憶能力叫“記功”;隨便他叫“任隨他”“隨由他”或“由隨他”等,都出自隋唐五代。還有攔叫“斷(發(fā)音‘短’)”,如“在路上斷著他”;不如叫“不敵(發(fā)音‘抵’)”,如“薪水不敵他的多”;該說叫“合說”,如“合說說他了”;蒙騙叫“和(huō)”,如“和和哄哄”、“和和騙騙”“和人哄人”;別叫“莫”,如“莫說了”“莫講了”“莫挨他玩”;尾隨叫“尾”,如“尾得我走”;招供叫“款”,如“款款你這個錢從哪點(diǎn)來的”也是隋唐詞語。
昆明話還會說“揹著背上”“坐著前首”“擺著家首”“丟著外首”“頓著左首”,這個“著(發(fā)音‘dē’)”句式也出自隋唐五代。其中“首”是個方位詞,又出自宋代,意思是“那里”——一語而出兩代,真是“神”了。
昆明話里的“宋詞”
昆明方言中的不少常用詞都是“宋詞”——宋代詞匯。昆明人天天要吃飯,叫“吃饅饅”,這是“宋詞”;吃好了長胖了,叫“顢嘟嘟”,也是“宋詞”。“吃”有個貶稱叫“噇(音腫)”,吃飯叫“噇脖子”,還叫“搗脖子”,叫“捽喉眼兒”,形象之極,這個“噇”也是宋詞(北宋《集韻》:噇,食無廉也);吃了肯定要“屙”,“屙屎”“屙尿”,這個“屙”還是“宋詞”。
昆明人喜歡到鄉(xiāng)村集市買土產(chǎn),說是“趕鄉(xiāng)街子”,把集市叫做“街”,這是“宋詞”,買得便宜就說買得“相因”,這個“相因”也是“宋詞”。
昆明諺語說“有雨山戴帽”,意思是山頂云霧籠罩。按宋人范成大的《吳船錄》所記,當(dāng)時江西也有諺語“廬山戴帽,平地安灶”,可見“戴帽”至少也是個“宋詞”。
“宋詞”屬于中古詞。昆明話里的“宋詞”很多。如“索子”,即繩子;“閣落”,即角落;“索粉”,即粉絲;“岸口”,即渡口;“鏖糟”,即骯臟;“倒反”,即反而;“鬼慌”,即慌張;“掂聲氣”,即譏諷;“鬼鬧”,即胡鬧;“縱”,即跳;“斗錢”,即湊錢;“吼吼”,即看看;“記不得”,即“不記得”;“惡辣”,即狠毒;“馬兀”,即大方凳;“瓜葛親”,即遠(yuǎn)房親戚;“二四”,即不正經(jīng)、不正常;“撐展”“撐脫”,即漂亮等等——還有個“漏風(fēng)掌”,說的是抽耳光,一巴掌甩過來,指間疾風(fēng)驟起,生猛無比,生動之極。
元仁宗頒賜筇竹寺圣旨中的
元代白話
元代至大三年(公元1310年),昆明筇竹寺方丈玄堅(jiān)趕到北京,為元武宗海山祝壽,海山特賜《大藏經(jīng)》,以示皇恩浩蕩,懷柔天下。玄堅(jiān)將《大藏經(jīng)》運(yùn)回昆明,分別藏于筇竹寺和圓通寺。到延佑三年(公元1316年),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dá)頒賜圣旨,命筇竹寺住持玄堅(jiān)立教法門,護(hù)持藏經(jīng),并令地方官府保護(hù)寺產(chǎn),免征賦役。玄堅(jiān)接旨后,刻為石碑,立在寺中,稱“圣旨碑”。
中國古代碑刻文字基本上都是文言書面語,只有元碑不同,多把朝野口頭語直接刻到碑上,留下了獨(dú)具一格的“白話碑”。其中云南有兩塊,一塊是大理的“大崇圣寺碑”,今已不存。另一塊就是昆明筇竹寺的“圣旨碑”,又稱“白話碑”或“白話圣旨碑”,保存在筇竹寺大殿左側(cè)。這是一方砂石碑,高1.5米,寬0.85米,碑文不署年號,只說降旨于“龍兒年四月二十三日”,即元代的延佑三年(公元1316年),這一年是丙辰年,屬龍。把龍年稱為“龍兒年”,是為兒化音,可見當(dāng)時口語如此。這塊碑在歷史、地理、語言、文字、佛教、寺院經(jīng)濟(jì)等方面都有重要價值,已被列為云南省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其“白話”碑文如下:
長壽天氣力里、大福蔭護(hù)助里皇帝圣旨:
軍官每根底、軍人每根底、城子里達(dá)魯花赤官人每根底、來往使臣每根底——宣諭的圣旨:
成吉思皇帝,月闊臺皇帝,完澤篤皇帝,曲律皇帝圣旨里:
和尚,也里要賜藏經(jīng)與筇竹寺里,命玄堅(jiān)和尚住持本山轉(zhuǎn)閱,以祝圣壽,以祈民安。凡不揀甚么休當(dāng),告天祝壽者么道有來。如今依先的圣旨體例,教甚么差發(fā)休當(dāng),告天祝壽者么道。云南鴨池城子玉案山筇竹寺住持玄堅(jiān)長老,為頭和尚每根底,執(zhí)把大藏經(jīng)帙與了,圣旨玄堅(jiān)教修本寺里藏經(jīng)樓,并寺院房舍完了者。差發(fā)、鋪馬、祗應(yīng)休當(dāng)者,稅糧休當(dāng)者。但系寺院的田園、地雙、人口、頭疋、鋪面、典庫、浴堂,不揀甚么的,是誰休奪要者,休倚氣力者。更者,和尚每,有圣旨么道:沒體例的勾當(dāng)做呵,他更不怕甚么。
碑文中有蒙古語和白族語的音譯,如“鴨赤”為當(dāng)時昆明城名;“龍兒年”可見其時仍以十二屬相紀(jì)年;“雙”為白族語,大理國時期的田畝面積單位。據(jù)明代《滇略》之說,“田四畝謂之一雙,蓋西域語”,“滇西近天竺,故其方言云爾”。此中“天竺”指印度,可見這個“雙”還是當(dāng)時的印度語。
這道圣旨寫得通俗可愛,又威勢逼人,有元曲之風(fēng)。只不知是“官譯”還是“私譯”,竟有如此效果。其中“城子”和“軍人每”之“每發(fā)音‘mē’”等語,至今仍在昆明方言中使用。清道光《昆明縣志》就說昆明人自稱“我每”,二者之間,可見昆明方言的源頭之一,值得研究。
昆明話里的“元曲”
20世紀(jì)40年代,語言學(xué)家羅常培研究了昆明方言,認(rèn)為昆明方言話音主要源頭是元大都(今北京)話,同時也受了南京話的影響(《云南之語言》),這是有道理的。至今不少昆明方言詞語都可以在元代雜劇的戲詞唱曲中找到。
如這段昆明數(shù)落老倌的話:
老倌兒(見《東坡夢》,即老頭兒),老祖公(見《張?zhí)鞄煛罚娓福s緊(見《漢宮秋》,急),等不得(見《調(diào)風(fēng)月》,等不住)了,餓呢嘈心(見《忍字記》,渴肉)寡辣的,莫說些不打緊(見《救風(fēng)塵》,不要緊)——哪樣?你只昝(見《鴛鴦被》,時候)還沒籠火(見《合汗衫》,生火)?冤業(yè)(見《百花亭》,冤家)啊!你莫伊里烏蘆(見《凍蘇秦》,啰里啰嗦)呢,我絕早(見《臨江驛》,清早)去趕齋(見《破窯記》,到廟里討齋飯),晌午(見《冤家債主》,下午的點(diǎn)心)都某噻(見《小尉遲》,吃)著,這晚夕(見《東堂老》,晚上)才回來,央及(見《救風(fēng)塵》,央求)過你煮煮飯。你偏生(見《東堂老》,偏偏)掛得將軍不下馬(見《虎頭牌》,一種打開取不下鑰匙的鎖),就料(見《羅李郎》,急走)到外首趕飯(見《殺狗勸夫》,蹭吃喝),這昝(見上)轉(zhuǎn)來(見《陳州崇米》,回來)看見我還想撂(見上,溜)?
——按語言學(xué)的分期,這些元曲里的詞匯都是近古詞。
(《昆明城脈》連載之一百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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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朱凈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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