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張家口,老張又一次上山失望而歸。他年近七十,這幾年幾乎每到春天都會扛著鋤頭去山上轉。年輕時這里叫“羅羅坡”,說的是滿山的羅羅蔥,也叫鴉蔥。
現在的孩子們對這個名字已經陌生了,可在老一輩眼里,這野菜就是春天的標志。
那年老張剛成家,頭一回跟丈母娘見面,提的不是糖不是糕,而是兩大把剛掐下來的鴉蔥莖,嫩得能擰出水來。
老人一嘗,眼睛都瞇了,說:“小伙子下山得早,摘得正嫩。”從那之后,每年清明前后,山上的鴉蔥都成了他家的“春禮”。
現在呢?站在當年的老地方,土還是那片土,可一株鴉蔥也看不見。腳底的泥硬得踩不出腳印,幾年前被人用來修了一段通山的水泥便道。
山下建了民宿,坡上種了觀賞花木,土地看起來更“干凈”了,卻少了當年的味道。
張大爺蹲下身,抓起一把土聞了聞,搖了搖頭:“沒味兒了,連蟲子都不來了。”
不是沒人吃,是沒人挖得著
鴉蔥不是傳說,它真實地存在過于農人的日常中。
春天一到,黃花點滿山頭,可吃的不是花,是花下那些嫩莖。挨近根部掰一節,乳白色的汁水能拉絲,一進鍋就冒香。
過去莊稼人講究:花沒開時掐莖,花一開就留種。
孩子們知道花一開就“老了”,所以都趕在清明前后去摘。山頭常能見到一串串奔跑的小人影,拎著籃子挑最嫩的下手。腳底打滑、褲腿沾泥,都是尋常事兒。
那時沒人覺得鴉蔥稀罕,只當它是和地瓜葉、榆錢兒一樣的野味。但好東西總是被生活留了記號。
下過地的老人都記得,鴉蔥煎雞蛋能壓饞蟲,煮咸菜時撒幾根提鮮,一鍋粥撒上末兒,能比現在超市賣的調味品香十倍。
如今,想吃口老味道,得托人從山溝溝里找。可問題是,山溝溝也快沒了。
不少過去長鴉蔥的地方,現在變成了茶園、果林或是旅游小景點。荒坡被開發,田埂被推平,植被不見了,原本“靠天吃飯”的野菜也跟著消失。
年輕人覺得這些“舊味道”麻煩,老人們卻清楚,那些能吃的東西,是土地活著的象征。
“你看地上全是鋪好的草皮,看著綠,其實是死的。”
老李頭說,“這種土里,鴉蔥根本下不去。”
留下的是名字,留不住的是根
村東頭的劉偉原本在城里打工,后來回村搞生態種植。他有段時間特別著迷于恢復老品種,試著在自家地頭播種鴉蔥。
買來的種子是從甘肅一個老林場弄來的,人工曬干、除毛,再拌上沙子均勻撒播。他按傳統的方法整地、控水、除草,可結果只是稀稀拉拉出了幾棵,一茬還沒長起來就黃了。
他父親翻看著地里那些細得像線一樣的苗,說:“活不了,根淺,沒勁兒。”
老人說得沒錯。鴉蔥不是溫室花朵,它耐旱、耐瘠薄,但怕土板結,怕水澇,也怕種得太密。以前它能活,是因為山坡疏松、有野草作伴,蟲多菌也多,根系下去有空間。
現在這地,翻了五遍,撒了肥料,不見得就適合它。
“你看著是給它好條件,其實是斷了它的根。”
村里不少人覺得,劉偉花這力氣不值,說“就為了點野菜,至于嗎?”可他不這么想。他說這事不是吃不吃的問題,是一個地還有沒有出野味的本事。
鴉蔥雖然不是什么大宗作物,卻是檢驗一方土地“底氣”的標志。它既不是靠人澆灌才能活的,也不需要化肥,只要土地有呼吸,它自然就來。
有一年秋后,劉偉無意中發現,家后院角落里,自生了一小撮鴉蔥。他沒播種,也沒管理。
那一方地常年堆著落葉,沒人打理,濕潤、松軟,也沒人踩踏。他把那幾棵苗圍了起來,哪怕不能吃,也要讓它繼續長。
“只要它自己還來,就說明這地,還能活。”
真消失的不只是野菜
有人說,鴉蔥是被人“挖絕”的,也有人說,是因為氣候變了、環境不好了。可真要追究起來,恐怕沒人能說清是哪一天,它就慢慢沒了。
或許是從修水泥路那年開始,也或許是從荒坡種上景觀草的時候。它沒有聲音,不爭不搶,不抗議也不喊疼,但它的消失比誰都徹底。
而現在,真正心疼它的,只有那些年紀大的老農。
他們并不是在抱怨嘴里沒了鮮香,他們在惋惜的,是土地失去了生機,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那點默契,被打斷了。
有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說得特別直白:“這玩意兒長出來,說明地還行;你連它都看不見了,那這地也差不多死了。”
所以,鴉蔥到底是誰偷走的?
或許不是某個人,而是一連串看似合理的選擇——土地集中、開發使用、精細管理……最后變成了人看著熱鬧,地卻寂寞。
鴉蔥還會回來嗎?
沒人敢保證。它需要的不多,幾方松土、幾場雨水、幾群蟲鳥的陪伴。
可現實是,它回來的條件越來越少。
不過它的名字,至少還活在一些人的記憶里。
活在清明前后那一鍋綠油油的湯里,活在母親背著籃子上山時的背影里,活在我們童年蹲在地頭挖野菜、滿手白漿的午后。
只要還有人記得,就還有希望。只要還有人愿意停下腳步看看腳下的土,也許某年某月,它又會從一方沒人打擾的泥地里探出頭來,默默地說一聲:我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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