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這四句小學就學過的民歌,居然成為了當代互聯(lián)網的“頂流”。
譚維維等歌手演唱的版本,收獲數百萬的播放,每隔一段時間,必有樂迷前來打卡。
不少甲胄愛好者,穿戴整齊,倚馬荷戟,和著《敕勒歌》的旋律蒼茫四顧。
有厲害的畫師,畫了相關背景的二創(chuàng)漫畫,各種評論和彈幕,具象化了北朝的烽煙。
更抽象的,曾在亞文化界一度盛傳doomer表情包,也有了“敕勒川”主題。
還有網友,帶著這首游牧民歌漂洋過海,去到了意大利羅馬、英國倫敦、美國鹽湖城,以及日本神奈川……
古老的歌謠,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2025年的互聯(lián)網上掀起了一場文化暴風。
而身處“暴風眼”,無數網友心照不宣地,在鋪天蓋地的彈幕和評論中,刷著同一句“暗語”:
曾照高王萬馬過。
這句話作何解釋?
它和流傳千古的《敕勒歌》有何關系?
它又為什么能跨越鋼筋水泥,在當代人群中引發(fā)如此強烈的共鳴?
這期推文,和文脈君一起撥開歷史的迷霧,探尋這場跨越時空的文化共振背后的秘密。
高王萬馬,千年一嘆
《敕勒歌》能火成這樣,都要歸功于高歡。
在歷史教科書里,他是東魏的權臣、北齊的奠基人,也是赫赫有名的“高王”“神武皇帝”。
而在網友眼里,他是“軟飯硬吃的代表人物”,是“爽文逆襲的氣運之子”,還是“顏值爆表的頂級魅魔”。
他太有“?!绷耍灾劣谠诨ヂ?lián)網上,年輕人更喜歡叫他一句“賀六渾”(高歡的鮮卑名字),無他,唯親切耳。
《江蘇文庫·精華編》之《藝苑卮言》寫道:《敕勒歌》為一時樂府之冠。
你吐槽他“軟飯硬吃”,卻不知道,這個破落子弟化身鮮卑“贅婿”后,放棄躺平,帶著嫁妝,一人一馬搏一個前程;
你艷羨他“爽文開掛”,卻少關注,在實力發(fā)育起來之前,他經歷多少九死一生,時時被提防,刻刻受掣肘,如履薄冰;
你聽說他“顏值爆表”,殊不知,他的美貌還會遺傳,他的孫子高長恭,也就是“蘭陵王”,因為長太帥,打仗都要戴個面具。
那么,他和《敕勒川》有什么關系呢?
公元546年,高歡率大軍圍攻西魏玉壁城,苦戰(zhàn)50多天,損失了7萬士卒。
久攻不下,兵敗山倒,此時軍中又突傳“高歡已死”的謠言,人心渙散,戰(zhàn)意不存。
奄奄一息的高歡強撐病體,和各位老將見了面,命敕勒族將領斛律金高歌一曲。
唱的就是《敕勒川》。
一首鐵血戰(zhàn)歌的殘章,描繪草原風光的27字絕唱。
《北齊書》記載:“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p>
此刻,高歡想家了,想念草原母親,想念那個叫懷朔的鎮(zhèn)子,想念那個每日到城墻上看他的姓婁小姐。
當蒼涼的游牧歌謠消散于軍營,他恍然又成為那個邊鎮(zhèn)隊伍里賀六渾。
人生如客,百年朝露
而高歡能火成這樣,又離不開一位南京老人的推波助瀾。
這位老人就是清代的“詩壇盟主”袁枚。
這一年,他經過鄴下,憑吊高歡,于是寫就了那首流傳至今的“奇詩”:
唱罷陰山敕勒歌,英雄涕淚老來多
生持魏武朝天笏,死授條侯殺賊戈
六鎮(zhèn)華夷傳露布,九龍風雨聚漳河
祇今尚有清流月,曾照高王萬馬過
盡管他們,一位是江南煙雨中揮毫的性靈詩人,一位是塞北風沙里執(zhí)戟的六鎮(zhèn)梟雄,相隔著十二個世紀的時空壁壘。
《江蘇文庫·精華編》之《說詩晬語》稱:北齊《敕勒歌》,尤漢魏人遺響也。
但袁枚懂高歡。
他懂得,家世沒落是何等酸楚:比起高歡吹噓自己是“渤海高氏”之后,袁枚高祖實打實地官至侍御史;
他也明白,出身寒門一路走來有多不易:父親一生游幕,東奔西走,家中還是常常入不敷出。
甚至,他年少時的顏值,未必就比高歡要差多少:“子才子,頎而長。夢束筆萬枝,桴浮過大江,從此文思日汪洋?!?/p>
可袁枚畢竟不是高歡。
他有才氣,但做不到高歡那樣陰鷙隱忍,不擇手段。
滿文考試,他輕慢為之,斷絕高升之途。為官之初,他又受不了迎來送往、鞍前馬后,吐槽“書銜筆慣字難小,學跪膝忙時有聲”。
他也有俠骨,但做不到高歡那樣殺伐果斷。
其妹袁機因為家暴回了娘家,含恨早亡,然而寫下“匕首無靈公莫笑,亂山終古刺咸陽”的他,卻不能如詩中豪氣干云,替妹復仇。
他更有氣概,不過沒有“英雄涕淚老來多”的舞臺。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自知生命無多,他寫下挽歌:“人生如客耳,有來必有去,其來既有端,其去亦無故,但其臨去時,各有一條路。”
不光是袁枚,和他并稱“乾隆三大家”的趙翼也寫過這個題材:“英風馬上鮮卑語,老淚尊前敕勒歌?!?/p>
夜雨殘碑,賽博放牧
試想一下,金陵春夜,隨園主人袁枚獨坐書齋,檐角銅鈴在細雨中叮咚作響。
案頭攤開的《北史》被燭火鍍上一層金邊,當讀到高歡臨終前那句“敕勒川,陰山下”時,年邁的詩人突然起身推窗,任冷雨撲打面頰。
千里之外的北齊神武帝陵,門前殘碑正沐著同一場春雨,檐下鐵馬與史冊中的金戈之聲,在平行世界里悄然共振。
很多時候,袁簡齋之慕高歡,猶如稼軒之追廉頗。
再回過頭看,當下網友們的“賽博放牧”,與兩百多年前袁枚的“夜雨殘碑”,又何嘗不相似。
他們懷古神武高歡,是共情焦慮中的英雄幻想;他們高歌天野蒼茫,亦是呼喚“沒有天花板的人生”;而“風吹草低見牛羊”,可能正是久在樊籠里的我們,最好的情感療愈;
只不過,這屆年輕人的致敬方式更加戲謔,用“不正經”的深情,完成對傳統(tǒng)文化的硬核致敬:
只是比起正襟危坐地朗誦,更沉迷于“天蒼蒼野茫?!钡膹椖凰⑵粒槐绕鹨槐菊浀慕雷?,不妨偷偷收藏虛擬歌姬的百萬級填詞二創(chuàng)。
這種荒誕的混搭,反而讓古詩詞突破了次元壁。
再讀一遍這27個字吧。
南朝文人看到的是“漢魏風骨”,宋明學者讀到“自然之妙”,當代青年則編譯出“賽博游牧”的生存哲學。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敕勒川”。
文 | 現代快報/現代+記者 王子揚
圖 | 來源于江蘇文庫、B站截圖、小紅書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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