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期
編者語:
古董造假、字畫仿冒,古已有之。
在文物斑駁的紋理中,承載著一個民族的文化,一個時代的風貌,它的價值,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但總有不法之徒妄圖通過盜掘、倒賣等違法犯罪行徑,讓這些珍貴的歷史遺存蒙塵受損。在這樣的珍寶面前,只會用金錢去衡量它的人,是最可憐的人。
多年來,在守護文物的戰場上,陜西省西安市公安局刑偵局二處五大隊持之以恒地向各類文物犯罪發起凌厲攻勢,以“警察”之名,守護國寶!
他們這支隊伍,也許是全國公安機關中最懂得文物之美的隊伍,他們的故事,也是全國公安機關打擊文物犯罪、守護國家歷史文化遺產的生動縮影。在如今國力強盛、民眾文物保護意識日益增強的時代背景下,五大隊的堅守更具意義。
人能鑒古物,古物亦能鑒人。
就像留聲機遇到了老唱片,古玉片的案子,“咿咿呀呀”地追到立早章這里,卡住了。
案子發生在2022年的9月22日(“9·22”專案)。這時,付斌到五大隊只有幾天,尚不知道這起當時并不起眼的案子。
陜西省西安市公安局刑偵局二處五大隊,是全國公安機關專業打擊文物犯罪惟一的整建制單位。歷史上,五大隊破案如麻,追回過包括唐貞順皇后敬陵被盜的石槨、壁畫,漢宣帝杜陵被盜的玉杯、連體青白玉原雕舞人,秦始皇祖墓被盜的“八年造”漆木高足豆、唐太宗李世民之兄李建成墓志銘等許多“國寶級”一級文物。
圖為從湖北宜昌追回的一級文物大型北齊白石佛像
可是,隨著大量文物販子借助互聯網進行非法交易,西安打擊文物犯罪面臨嚴峻挑戰。這時候,33歲的付斌被任命為二處五大隊的教導員,主持五大隊全面工作。此時,全隊17名民警,平均年齡48.7歲。文物大隊有著極強的專業性,而此前,付斌一天這方面的經歷也沒有。在人員不可能有大變動的情況下,如何讓“五大隊”這支年齡偏大的專業隊伍重新煥發出活力,是擺在付斌面前的一個嚴峻課題。
還是回到“9·22”專案上來。西咸新區某村的村民老穆深夜在家里炒制炸藥,動靜很大,被嚇壞了的鄰居舉報了。民警出警時,老穆家的大鐵鍋里,還有殘余的鋸末、柴油等東西。
在他房間里,民警搜出了洛陽鏟、頭燈,還有沾泥的黃膠鞋、褲子之類。民警懷疑此人在從事盜掘古墓葬活動。老穆在咸陽市有一處商品房,押著他前去搜查時,民警在他家的空調室外機上,提取到了一塑料袋鈣化嚴重的古玉片。這些玉片每片的四個角都有個小孔,估計當初是用銀縷或者絲縷穿著。清點玉片,一共625枚。玉衣是漢代最高規格的壽衣,只有皇帝和高級貴族死后,才會使用。那么,老穆這伙盜墓賊究竟盜的是哪一座古墓葬呢?
金縷玉衣局部
老穆“鋼口”梆梆硬,啥都不交待。監視居住期間,老穆跑掉了。直到這時,案子匯報到市局,付斌他們才獲知此案。除了給他家里做工作,民警在西安、咸陽等地的古玩市場也放出風聲。老穆跑了20天,于11月15日投案自首。但是,這些日子他可沒閑著,把他的同案全部見過,該焊的“眼”已經全都焊死。這些,還是12月2日民警將他四名同伙全部抓獲后才知道。因為玉片一案無法抵賴,他們只對這起案子供認不諱。比照衛星地圖,文物部門認定,他們挖的盜洞位于咸陽市渭城區安陵保護區內。
安陵是漢孝惠帝劉盈和孝惠皇后張嫣“異穴同塋”合葬陵。劉盈是劉邦與呂后的嫡長子,西漢第二位皇帝,蕭何、曹參等名相都輔佐過他。劉盈主張無為而治,他的治下,國內安定,邊境和平;一直被壓抑的儒學從他這兒開始興盛,而“賣官鬻爵”的先河也是打他這兒開啟的。
經鑒定,玉片屬于三級文物。那么這幫嫌疑人挖出玉片,都在那只空調上放的塑料袋里嗎?進一步審訊后,有人交待,一個被稱為“老四”的嫌疑人曾經鬧過情緒,嫌“支鍋”老穆遲遲不給大家分錢。老穆證實,有這回事。因為老四屢屢來“騷擾”他,他只好分給了老四150片玉。再審老四,原來,這150片玉已經流向了西安大唐西市、咸陽清渭樓等古玩城,并通過閑魚網,流向江蘇徐州等地。民警將買過他玉片的七個人一一找到,大唐西市的立早章就是其中之一。
漢代玉衣玉片
立早章雖頭發花白,卻一身顯年輕的衛衣、牛仔褲。他的店里擺放著日本鐵壺之類的文玩,民警巡查一圈兒,沒有發現文物。看他店鋪墻上掛著三把古箏,付斌問他會不會彈。立早章笑呵呵地說,會一點,取下一把,當下表演起來。曲子不像一般的古箏曲,它的節奏明顯更明快。再看立早章,手眼協調、表情投入,絲毫無慌亂的感覺。“《出水蓮》!這是古箏十大名曲之一。”出水蓮?付斌卻腦子一滑,聯想到的卻是另一個詞兒:水落石出。這時,他的目光已經落在了門外走廊上的一個監控探頭上。
搜查
“我這兒真的沒收啥古玉。違法的事,咱不敢干!”立早章甚至主動打開保險柜,讓民警察看。付斌仍然堅持,讓他跟民警一起到警局問個筆錄。那邊問著人,付斌帶人來到大唐西市的保安室,調取了立早章店鋪跟前的那個監控,仔細地研究。
翻看到三天前,有了情況:立早章帶了一男一女,在往外搬幾只挺大的禮品箱。后來查明,這倆人一人是他的侄兒,另一人是他的老婆。他們搬第二趟時,他侄兒懷里沉甸甸抱著的,是一只黑塑料袋套著的重東西。順著監控追到大唐西市西邊,民警發現他們的東西上了路邊停放的一輛奔馳轎車。再跟蹤這輛奔馳,車子來到了大唐西市南側的一家快捷酒店。在酒店前臺一查,立早章侄兒在這個時間段登記了一間客房。這個侄兒也在大唐西市開店,民警馬上將他控制住,帶著他來打開酒店的房間。
是一個標準間。床鋪平平展展,沒有入住的跡象。視頻里看到的那幾只禮品箱和黑塑料袋,靜靜地堆放在房間一角。打開一看,全都是文物,墓志、佛像、瓦當,啥都有。后來,經文物部門鑒定,其中一塊墓志,是北齊開國皇帝高洋第六個女兒高耶耶的,墓志被確定為二級文物;黑塑料袋里包裹的,是一尊精美的白石坐佛像,也出自北齊,三級文物;還有一只朱雀圖案的瓦當。瓦當常見,但朱雀圖案的瓦當只出現在很高等級建筑的四個角上。陜西省歷史博物院展出的文物中,就有這樣一套朱雀瓦當。所以,酒店里發現的這只朱雀瓦當,也被評定為三級文物。
2023年追回的大量墓志
監控“自有顏如玉”,付斌他們“刻舟求劍”,繼續往前翻看。就又發現,立早章把東西往快捷酒店轉的三天前,還曾和他侄子往樓下搬過一回東西。搬東西的時間,晚上九點左右。可是,大唐西市的文玩城晚上并不營業,六點半把別的門鎖起來,只留一個有保安值守的通道。他們這是往哪兒搬呢?
視頻中,這對叔侄倆搬東西時,有個大個子保安從他們身邊經過,還和他們有過短暫的交流。定格大個子保安的畫面,讓保安隊長幫忙找來他。看一眼監控,大個子保安馬上說,那天晚上他在店鋪里例行巡邏時,確實看到這倆人在往樓下搬東西:“我跟他們說,這兒出不去。他們說,知道。我就沒再說啥,還有些納悶兒。”
當晚,付斌和同事就來到現場實地考察。立早章店鋪樓下的通道,的確是每天晚上到點兒就鎖。那么,樓下什么地方能放東西呢?看來看去,似乎只有樓梯間有這種可能。但通常情況下,樓梯間是保潔員放打掃衛生工具的地方。停在樓梯間跟前,付斌上下打量,就發現異樣來:一般來說,樓梯間就是掛把最普通的明鎖;但這個門不僅是暗鎖,而且還換過鎖芯。
付斌曾在二處一大隊當過兩年專辦入室盜竊案的探長,對鎖芯有研究。用手機手電照著鎖芯仔細看,他發現,鎖芯不僅是新換的,而且鎖芯彈子有兩個通道。顯然,這把鎖芯防盜性是C級。現在,付斌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這間樓梯間是個庫房。
問物業,物業說,樓里的樓梯間全都轉租給了外包的保潔公司了。問保潔員,卻沒人知道經理的電話。民警從一個認識的文玩商戶那里打聽到,這個樓梯間確實被二樓一個同行租去了。他說的這個同行,正是立早章。付斌和民警就戴上執法記錄儀,在物業的見證下,將樓梯間打開。門開、燈亮,映入大家眼簾的,是堆成小山似的文物。有漢代陪葬的棒棒俑,有唐代的唐三彩駱駝,陪葬的肥婆女俑、唐代的墓志,以及一只一米高的北齊石佛腳。一百多件文物,民警叫輛貨拉拉,拉了滿滿一車。
唐三彩駱駝
后來,順著北齊白石坐佛像、石佛腳這一線索,付斌他們又一路追蹤,抓獲了一個湖北籍的建筑包工頭。包工頭在河北石家莊藁城區滹沱河修橋墩時,挖出一批北齊佛像的。從他湖北老家以及河北等地,民警追回了兩尊兩米多高的北齊佛像,其中一尊頭部完整的佛像,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這起“9·22”專案,持續了兩年時間。此案民警們追回的11件北齊佛像及構件,填補了陜西省館藏文物古代沒有古代白石材質大型佛像這一空白。
文物鑒定現場
從文物“小白”,到入行,付斌一路走來,其實并不容易。
來到五大隊不久,付斌得到一個來自文物市場的信息:有兩名文物販子有一批“得壹元寶”在網上待價而沽。這批貨,疑似是從北郊某工地挖出來了。
安史之亂后期,唐朝叛將、突厥人史思明稱了“大燕皇帝”,稱元年為“得壹”。他將洛陽周邊的青銅佛像融掉,鑄出了一批銅錢,取名“得壹元寶”。不久,有人跟他提醒:既然要坐天下,怎么可以“得壹”而終呢?難道這江山只坐一年?史思明深以為然,趕緊改年號為“順天”,命人把“得壹元寶”統統收回。到如今,“得壹元寶”遺落民間的已經非常稀少。在文物販子手上,一枚品相好的“得壹元寶”能賣到七、八萬元。
“得壹元寶”
付斌只是有一張網上看到的“得壹元寶”的照片。他派兩個民警到市場找方家打聽一下,看看這照片上的東西是真的還是假的。過了一個月,付斌追問調查結果,民警回復他,找人問過了,說那東西是假的。
手機上的照片,付斌卻沒有刪除。有回搞案子,抓了一個專門倒騰麻錢兒的文物販子。見這人道行挺深,付斌就把手機里的“得壹元寶”給他看。販子看過,很肯定地告訴付斌:“東西對著呢”。“對”,就是真貨。付斌心里就“咯噔”一沉:如果一直當個門外漢,自己不是太容易被人糊弄了嗎?
付斌開啟了惡補文物知識的模式。兩年多以來,他看了好些文物方面的記錄片和書籍。除了休息時常去陜西歷史博物館、省文物鑒定中心轉悠,看各種文物的實物;他還和一些文物專家加了微信,遇到不懂的,就趕緊請教。青銅器的種類繁多,且多生僻字。跟人說起青銅器,總不能一張口就是“這個瓶瓶”“那個罐罐”吧?他專門找了本這方面的書,值班時,就在辦公室里啃。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小目標:遇到假文物,至少自己能看得出來。
慢慢地,他開始漲本事了。比如青銅器,他能看出現代化學物質燒制出的銅銹色彩更艷麗,但銅銹只在表面;而出土文物的銅銹是從里向外一層一層長出來的。
唐代三彩人騎馬陶俑
唐代陪葬的陶俑,臉部神態一定很優美、生動;而仿制品神情僵硬。察看墓志,付斌也從老民警們那兒得到了一些小技藝:用濕抹布一擦,石碑上的字就顯現出來了。那么,幾百字的墓志怎么看出墓主人是何許人呢?付斌會找到“‘某’府君墓”,這里的“某府”姓張還是姓李,就能確定墓主人的姓氏;而后面的“君諱‘某某’”,“某某”便是墓主人的名。
2024年3月23日,市局某業務部門轉來一條線索:有個工地的挖掘機司機在網上跟人兜售一只青銅鍪。此人開價13萬元,有人還價8萬元。但也有人拍磚,說這件青銅鍪上的字是后刻上去的。那么,這只青銅鍪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還是一張手機里的照片,付斌翻來覆去地看到半夜。雖然文物市場里花錢就可以給仿制的青銅器刻上銘文,但付斌認為,照片上的青銅鍪銘文的左上角有銅銹,而這銅銹是有層次感的。也就是說,他認定這件青銅鍪是真的,必須想方設法把它追回。
青銅鍪
經過一段時間的偵查,付斌和同事在高陵區將嫌疑人抓獲。挖掘機司機是個光頭,面相蒼老,符合這個行當的從業者白天睡覺、晚上熬夜工作的特征。光頭交待,青銅鍪是他在北郊一建筑工地干活兒時挖出來的。東西藏在山東聊城老家,兩年后,他以為風頭過去了,所以才在網上試試水,打算把它變現。
審下光頭,已經到了下午四點。趕往聊城走的路上,付斌讓光頭給媳婦打個電話,問了一下東西是不是還在原處。光頭媳婦再來電話,付斌就沒敢再讓光頭接聽。沒想到,凌晨一點多,他們來到光頭家,他家竟然聚集了男男女女十幾個成年人。男人墊后,女人打頭,他們對民警們推推搡搡,不許民警把光頭帶走。
“看清形勢,你已經涉嫌犯罪,我們不可能把你放了。我們警車也還有空位子,再抓走幾個也沒問題。你要是不配合,我們就對你的家人不客氣了!”付斌進屋里給光頭敲了警鐘。光頭想了想,戴著手銬出來,勸說圍著民警的這群人退后,讓出通道。
光頭家是個死胡同,警車開進去沒法調頭,只能一直往后倒。警車倒到了一處拐彎處,終于調好了頭。至此,付斌一顆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
經鑒定,青銅鍪是一件三級文物,出自漢代,是一個用來煮肉的炊具,周身刻有17字銘文。考慮到挖掘機司機是因為一念之差私藏了這件文物,并非職業的犯罪嫌疑人,檢察院最終沒有批準對他的逮捕。
2024年11月的一天,凌晨三點,付斌和同事在長安區香積寺附近路邊,攔下了一輛棕色的吉利帝豪轎車。車上三個中年男人;后備廂里有繩子、吊土的袋子和一把鐵掀,這顯然是部分盜墓工具;還發現一只完整、帶蓋的陶鼎。
線索是從另一起案件中拓展出來的。付斌他們關注這幫人,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從三人的衣著和車上查出的東西看,這幾位應該是剛鉆過盜洞,這是準備回家睡覺。
三個人被立即分開,現場突審。但仨人的說法卻像復讀機,完全一致:三更半夜,出來干什么?答曰:瞎逛!那只陶鼎又是咋回事兒?又答:路上撿到的。
幾個月跟下來,這仨人的身份對于付斌他們早就不是秘密:張三是“支鍋”(注:搭班子組織盜墓);李四是這輛吉利車的車主;而王五就是個下苦的。這幾個月來,張三出門從來不帶手機。需要聯系收贓的文物販子,他都是臨時借用王五的手機,用微信電話給他老婆交待,再讓他老婆聯系販子,后半夜上門來收貨。將他們帶到經開分局辦案區,李四態度有所松動。可最后給盜洞封口時,張三讓李四開車去了,他沒在現場。再讓他到那片荒郊野地里找盜洞,就是大白天他也找不到的。
民警打著手電找盜洞
盜掘古墓葬案件,關鍵就得找到盜洞。在突審這三人的同時,四、五名民警就已經打著強光手電,在可能有盜洞的地方開始尋找。可是,找到這會兒,卻沒有任何進展。如果24小時之內找不到盜洞,只有放掉這三名嫌疑人。民警們這沒白沒黑的小半年,就只能白忙活了。付斌決定,就以王五為突破口了。
雖然年輕,但付斌搞案子可不是生手。2011年,從中國人民公安大學一畢業,付斌就在西安市公安局刑偵局工作,沉淀了很多偵查辦案經驗。前幾年,付斌曾研判出一名潛逃18年的命案逃犯,并和同事趕赴寧夏,親手將其抓獲。抓捕時,此人在銀川重新娶妻生子,他哪里肯承認自己原來的身份。審訊時,付斌硬是讓他如實交待出了殺人經過和逃亡經歷。
可是,到了文物大隊,有回審查一個犯罪嫌疑人,老民警提到一個“老盜”的詞兒,付斌聽不懂。后面的審訊,他就沒敢再插嘴。
“老盜”,其實就是原來讓人盜過的盜洞。文物行當有很多專業術語,如果你不知道,嫌疑人就敢云山霧罩地給你編故事了。而學習這些術語,卻沒有書本可參考。從這以后,全市不管哪個地方有文物案子,付斌都會帶人去,并參與審訊。如此一來,文物、盜墓行當中的一些特殊“行話”和“黑話”,他也能在審訊中往出“蹦”了。
比如,“方”是動詞,指盜墓賊沿著洛陽鏟打出的第一個洞,間隔八十公分至一米,往東、南、西、北四面擴展打洞,以確定古墓的形制及墓室的位置;“涮坑”也是動詞,指盜墓賊把以前被盜過的洞再細致翻找一遍,塌陷之處甚至要篩土;“支鍋”卻是名詞,指盜墓的組織者、出錢人,也有地方稱其為“把頭”:“生坑”指第一次被盜的古墓,這種墓里挖出的文物,被稱為“生坑貨”;從上到下有花紋的文物被稱為“滿工”;文物上不僅有花紋,而且花紋工藝性、立體感更強,稱為“爆工”;用炮鏟主挖的人,被稱為“摞鏟”。不帶彩釉、工藝的陶器、青銅器,包括這回從吉利車上收繳的那樣的陶鼎,都被稱為“素蛋”。
王五卻完全不像一只“軟柿子”。一到辦案區,他就聲稱自己有病,進入“醉酒”狀態。他雙眼緊閉,并且聲稱只能躺著。問他問題,他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肯再說。凌晨六點,訊問的民警已經換了三撥兒。付斌讓別的同事先去休息,只留了一個人陪著他審訊。他讓人把王五從地上扶起來,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我們已經跟蹤你們很久了。你們到處打洞,破壞古墓,我們都看不下去了。你是怎么想的?打算怎么解決?”付斌這說時,王五仍然一言不發。于是,付斌改為和他聊家常。不涉及案件,王五開始慢吞吞地答話了。
原來,王五很晚才結婚,年過五十,兒子才上初中。因為掙不來錢,一年前,妻子帶著兒子離家出走。父親腦梗,一步都走不了。老娘要照顧老父親,還得給他做飯。聊到他的老母親,付斌發現他盡管仍閉著眼睛,嘴唇卻開始哆嗦起來了。
“你不容易,你媽更不容易。她七十多歲了吧?”付斌話音一落,眼淚就從王五仍然緊閉的雙眼涌了出來。
“你媽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你可弄了個這事,能掙多少錢嘛!這事兒現在已經爛包了,你一個男人,就得面對呀。”付斌說完這話,王五開始放聲大哭。
王五想抽煙,付斌給他點了一支。看他握煙的手在微微顫抖,付斌繼續跟他聊:“看你提了一夜土,胳膊困得這會兒還在抖呀!等你這事兒完了,我們給你介紹個工作吧。”
王五在椅子上坐端了,眼睛也睜開了:“那就感謝你們了!”
當晚11點,王五帶著付斌他們來到了盜掘現場。難怪一幫民警找了近20個小時仍找不到盜洞,那片荒地根本看不見新土,盜洞回填后,居然只有小拇指尖那么大!
在盜墓嫌疑人家中的搜查現場
有個文物販子到張三那兒看過貨,沒買。收網后,民警把他也傳喚來。此人是個文物勘探公司老板,開輛新款的特斯拉,一身很值錢的行頭,態度倨傲。
文物勘探公司受雇于考古隊,有專業的技術隊伍,發現和記錄地下文物的位置和分布情況,確保修路、蓋房等建設活動不會對文物造成破壞。這些公司本身也有保護文物的義務。
付斌來審小老板,開口先問他,西安考古博物院公布入圍的文物勘探公司名單中,有沒有他的公司?小老板的氣焰馬上就小了很多,因為他的公司是個沒有資質的小公司,只能跟在有資質公司后面喝點湯,幫人家干些打孔之類的活兒。付斌又提到一個大老板的名字,小老板更是汗顏。付斌其實就是要讓他意識到,他在這個行業里的地位很低,沒資格跟民警擺譜。見付斌門兒清,還揚言要查他公司的賬,小老板吃不住勁,老老實實地交待了他在張三那兒見過的一只青銅鼎、一只青銅盉的模樣以及詢價情況。這樣的線索,就是民警們以后深挖犯罪的寶貴資源。
青銅鼎
2022年冬,付斌到五大隊不久,民警們在藍田縣抓了一伙長安的盜墓賊。嫌疑人交待,他們曾經將一只唐朝的銅鏡以三千元的價錢,賣給了一個騎摩托的年輕人。民警順藤找到這人,他承認買過這只銅鏡,卻狡辨,他并不認識那東西是文物。至于銅鏡的下落,他稱,回家往屋里一扔,就沒再管它。后來想找,找不著了:“也許讓娃給耍丟了。”
從抓人,到審訊,民警們連續工作十七、八個小時。明明懷疑嫌疑人已經把銅鏡倒賣掉了,可材料報上去,法制上卻認為,證據不足,刑拘不予批準。
老民警們經驗豐富,仍是大隊辦案的棟梁。但憑著老經驗辦案,一定程度上已經不能適應當前打擊文物犯罪的需要了。付斌除了組織全隊民警認真學習了2015年高檢、高法《關于辦理妨害文物犯罪案件若干司法問題的解釋》和2022年高檢、高法、公安部、國家文物局《關于辦理妨害文物管理等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付斌還搜集了公安部和國家文物局發布的《全國優秀打擊文物犯罪案例》等,挑出重點,與大家共同學習、探討。
海獸葡萄紋銅鏡
有幾個倒賣文物的小案子,涉案嫌疑人都和那個騎摩托收走銅鏡的人一樣,稱不知道自己收的是文物;要是文物還沒有出手,他們就會說,買文物的目的,純是為了收藏,并不曾倒賣獲利。
從最高人民法院資深法官喻海松《文物犯罪理論與實物》一書里,付斌獲得了啟示:辦案時,不單要從口供上固定嫌疑人以牟利為目的的主觀故意,更重要的是,應該結合嫌疑人的生活背景、從業經歷以及個人對文玩、文物相關知識的了解,尤其要認定其是否為行業從業人員。
以那個三千元收走銅鏡的男子為例,他說他不知道銅鏡是文物,可是,后來查他的履歷,他卻是個曾經開過文玩商店的人;他的舅舅因為盜掘西漢竇皇后墓,被判刑十幾年,至今仍在服刑當中。這樣的人,怎么可能不認識一面銅鏡呢?
不僅組織隊上民警學習,付斌還邀請市檢察院資深檢察官,對全市公安系統的文物專干進行涉文物案件的法律知識培訓。有了法律知識的刷新和重新加持,民警的辦案能力也就有了肉眼可見的提升。
一次,民警從一個開連鎖超市的商人老韓手上,查扣了400多件墓志和經幢。老韓說,收藏這些東西,純粹出于興趣愛好,也從來不曾倒賣過。民警查閱他大量的賬目,發現一筆一萬元的賬來自一家房地產公司。錢數不算大,但五大隊民警卻聯想到,這家房地產公司名下,還有一家私人石刻博物館。
付斌通過公安大學的老師,找到一些涉及文物犯罪、尚未公開的判例讓大家學習。揭密中國文物市場的中國文物黑皮書三部曲《誰在收藏中國》等,他看了,覺得不錯,也推薦給大伙兒去讀。如此一來,大家對私人博物館的營利方式就有了更深一步的認識。
民警先去找了老韓。老韓年近七旬,脾氣生硬,啥都不認。他老伴更兇,以老韓高血壓犯了為由,直接把民警往門外趕;這家房地產老板兼私人博物館館長叫老姜,圈兒里名頭很響。在他的石刻博物館里,民警找到一塊墓志,問他為什么“征集”來幾年都沒有報備?老姜就不淡定了。萬般無奈,他只得說了那一萬元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來,幾年前,老韓賣給老姜八塊墓志,收了老姜60萬元現金。過后,老姜覺得其中一塊品相不好,要求老韓給換一塊好的。可換過之后,老韓又心理不平衡。都已經成交過的生意,你老姜怎么能吃后悔藥呢?再說,這回換給老姜的那塊墓志,他收來的價錢也高呀。老韓又追著老姜要求補差,老姜懶得再跑西安跟老韓見面,就讓公司財務給老韓的賬上轉了這一萬塊錢。
老韓沒開過文玩商店,他究竟算不算文物行業從業人員呢?他自己交待,接觸墓志類石刻已經有十幾年時間了。他和老姜的微信聊天記錄顯示,他對每一個墓志主人屬于中唐還是晚唐、他們的身份與地位,都說得頭頭是道。他甚至會使用“字口”這樣的專業術語,來評價墓志上的文字漂亮與否。付斌和同事們一致認為,老韓應當認定為行業從業人員。
給老韓定性,也不是付斌他們說了就算。為慎重起見,偵辦此案的新城分局專門邀請區檢察院、法院的工作人員,對本案進行過一次專題研討。付斌參會時,還專門請來了市文物局督安處的一位專家,從文物知識以及文物行政管理方面談了對此案的看法。原來,墓志不同于一般文物,絕對不允許私人博物館、拍賣會和文物商店進行交易。這下,平時不常接觸文物案件的檢察官、法官們,也對這起案件有了更深入的認識。
后來,老韓因倒賣文物被刑事拘留;老姜私人博物館里收藏的墓志也悉數被追回,和從老韓那里追回的其他墓志一起,搬家到了陜西省歷史博物館的文物倉庫里。
鑒定結果出來后,付斌和辦案民警們也都吃了一驚。老韓賣給老姜的八件墓志,有六件是三級文物;還有兩件一組是二級文物,為歷史文化名人撰寫的“序”和“銘”。“序”是介紹逝者的姓名、家世和生平事跡等;而“銘”則是表達對逝者的哀悼與贊頌,一般是用韻文撰寫。墓志的主人名叫徐齊莊,是唐太宗李世民愛妃徐慧的弟弟。徐齊莊死后,李世民下令為他撰寫銘文的,是《貞觀政要》一書的作者、唐代著名史學家吳兢;而為他撰“序”的人,則是唐代著名書法家、政治家、以《詠柳》、《回鄉偶書》傳世的詩人賀知章。
賀知章撰銘、吳兢撰序的唐代徐齊莊墓志
2023年,陜西省打擊文物犯罪綜合成績名列全國第一,追繳文物名列全國第三。而追繳三級以上珍貴文物方面,西安占到了全省總數的98%;2024年,西安追繳文物3122件,同比上一年度又上升53%,創下西安13年來追繳文物數量最好成績,打擊成效以絕對優勢繼續穩居全省第一。
注:文中嫌疑人名字均為化名
作者 :胡杰
編輯 :胡冰
排版 :胡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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