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館與日本POLA美術館合作的“印象·派對:POLA美術館藏印象派藝術大展”中,莫奈是參展作品最多的畫家,有六幅畫作在展覽第二單元“舞池中央:印象派畫展與印象派的誕生”中得以全方位展示,涵蓋了莫奈從1870年早期對自然主義的描繪至1900年世紀之交對工業文明的凝視,代表了莫奈不同階段的繪畫風格,也從側面折射出19世紀歐洲從田園牧歌到蒸汽時代的文化轉型。
作為法國印象派繪畫的奠基人之一,莫奈的藝術成就為現代藝術開辟了新路徑,對后印象派、野獸派乃至抽象表現主義繪畫都產生了深遠影響。更重要的是,莫奈的藝術作品及其創作實踐,為當代人提供了一種對抗信息焦慮與精神熵增的審美路徑。這種跨時空的藝術力量,正是莫奈作品在當下持續煥發魅力的根本所在。
真實而非完美:日常事物內在光芒的發掘
莫奈的繪畫創作體現了返璞歸真的美學理念,在工業革命時代背景下,重新定義了藝術與生活的關系,其核心價值在于“真實而非完美”的審美哲學,尤其體現在對日常事物內在光芒的發掘、對女性形象的尊重以及對自然本質的探索中。
莫奈的藝術創新始于對學院派“完美理念世界”的否定。他堅持戶外寫生,將畫筆對準干草堆、睡蓮池等庸常事物,通過連續觀察同一對象在不同光線下的色彩變幻,揭示出平凡事物中潛藏的內在之美。干草堆是郊野和田園中最不起眼的日常之物,在莫奈眼中卻成為投射光影變幻的絕佳載體,這種對“微小卑微之物”的極致專注,回應了現象學“回到事物本身”的倡導,啟示人們在快節奏生活中重新發現身邊被忽視的美學細節。
《吉維尼的干草堆》(1884)
《吉維尼的干草堆》(1884)是莫奈早期干草堆系列八幅作品之一,展現了他在吉維尼初期對光影研究的初步嘗試。該畫作中,莫奈以干草堆為載體,捕捉自然光線對色彩和形狀的瞬時影響,通過光影的柔性變化,將日常所見平凡之物升華為藝術意象。
莫奈的第一任妻子卡米爾是莫奈人物肖像畫中頻繁出現的女性形象,且始終以妻子與母親的身份被呈現。《散步》(1875)創作于莫奈創作風格成熟期,描繪了卡米爾手持陽傘,裙擺隨風飄揚,與兒子、乳母在夏日田野中散步的溫馨場景。莫奈通過捕捉陽光、微風和草地的動態,將家庭日常場景與自然風光結合。卡米爾作為視覺中心,其形象與背景融為一體,傳遞出幸福與寧靜的情感。
《散步》(1875)
這種對女性日常生活狀態的描繪與同期印象派畫家雷諾阿筆下豐腴裸女的感官化處理形成鮮明對比,剝離了傳統肖像畫中對女性身體的“物化凝視”和完美化想象,轉而強調女性人格的完整性,看見并肯定其承擔的家庭責任。卡米爾病逝之際,雖然面目憔悴不堪,莫奈仍然忠實記錄了這一場景,而非刻意粉飾美化或者回避,進一步體現了莫奈追求“真實而非完美”的創作理念。
松弛地活在當下:信息時代的審美啟迪
莫奈生活和創作的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正值人類歷史上的第二次革命“工業革命”肇始和發展期,田園自然風光和工業時代城市景觀是他繪畫的兩大主題。在他的多幅畫作中,工業時代元素如火車、煙囪、高樓建筑和天空、大海、花草樹木等自然題材有機融合。莫奈對工業時代及其帶來的社會變遷既保有好奇和期待、觀察和凝視的態度,又有對其破壞自然生態、入侵田園生活的隱憂。
莫奈在1877年第三屆印象派畫展上,展出了八幅以圣拉扎爾火車站為主題的畫作,由此開創了“系列作品”展示之先例。在“印象·派對”展覽的《圣拉扎爾火車站的鐵軌》(1877)畫作中,莫奈運用快速筆觸、色彩并置與光影對比,以“未完成感”傳遞瞬間視覺印象,通過蒸汽、鐵軌與人物的互動,展現了工業力量與自然光線、空氣的融合,體現現代都市的節奏與生命力。
《圣拉扎爾火車站的鐵軌》(1877)
大碗島是巴黎塞納河中的一片狹長沙洲,19世紀后半葉是巴黎人周末泛舟、散步的度假勝地。《大碗島》(1878)畫作中,莫奈選擇從大碗島西側視角描繪這一場景,畫面中蜿蜒的小道、散步的人群與對岸鐵橋、工廠煙囪及飄蕩的黑煙形成對比,記錄了工業化進程中自然與人文景觀的交融。
《大碗島》(1878)
當下正值人類歷史上第三次革命“信息革命”如火如荼之際,人們對信息技術帶來的機遇和潛藏的憂慮,恰與當初莫奈小心翼翼的態度不謀而合,不妨借鑒莫奈的應對方式,培養“既入乎其內又超然其外”的視野,在信息洪流中保持長久凝視干草堆光影變幻和睡蓮緩緩綻放的專注力。
欣賞莫奈的作品具有平靜放松的力量,一如心理學倡導的“公園二十分鐘效應”,這既源于莫奈對大量自然題材的選擇,也源于鮮艷明媚的色彩體系之運用。觀眾注目凝視莫奈筆下的自然意象時,能有效調節皮質醇水平,在神經層面觸發寧靜愉悅的身心體驗。相較于工業文明初期陰郁的學院派調色,莫奈創作的明媚色彩能刺激多巴胺分泌,產生類似沐浴自然光線的積極心理反饋,如同公園里陽光和植被帶來的緩解焦慮效應。
《瓦朗日維爾的風景》(1882)
1882年,莫奈兩次造訪毗鄰英吉利海峽的避暑勝地瓦朗日維爾,以瓦朗日維爾的海岸線為核心,創作了多幅瓦朗日維爾風景作品。該畫作中,莫奈借鑒了日本浮世繪的取景方式,捕捉光線在不同時間下的微妙變化,展現了大海的動態與色彩的和諧,延續了印象派對“瞬間印象”的追求,強調對自然光線與色彩的真實感受,而非細節的精確再現。
當現代人被信息洪流沖刷得心神渙散時,凝視莫奈系列作品中的光影變幻,不自主地跟隨他的筆觸節奏進入冥想狀態,猶如日本庭園中的枯山水,引發觀者的靜觀效應,有效濾除心靈的冗雜思緒,重返感官在場的純粹狀態。莫奈的畫作為困在意義焦慮中的現代人指明了一條出路,即真正的“活在當下”,不是對現實的逃避,而是將對每個瞬間的美好感受轉化為審美的永恒。
專注和心流:藝術創作的治愈力量
觀眾通過欣賞莫奈作品可以獲得藝術療愈帶來的平靜和積極情緒,莫奈的創作實踐也是其實現自我療愈的途徑。從早年巴黎潦倒到中年喪妻喪子,從普法戰爭炮火連天的生存威脅到晚年白內障導致的視覺障礙,莫奈一生歷經坎坷,而終以86歲高壽去世,繪畫創作的心理療愈效應對其保持身心健康功效顯著。現代人普遍面臨注意力渙散與精神熵增的困境,莫奈的創作實踐提供了“專注力療愈”的獨特途徑,揭示了心流體驗對身心健康的深層修復機制。
莫奈創作系列“連作畫”的工作方式,要求其持續處于“挑戰與技能平衡區”,每幅畫作的創作時間窗口短暫,強烈的即時反饋機制使其自然進入心流狀態。神經美學研究發現,當創作者處于高度專注狀態時,前額葉皮層活動減弱而默認網絡激活,這正是藝術創作產生愉悅感與內在秩序感的神經學基礎。
《國會大廈·玫瑰色交響樂》(1900)
1900年冬季,莫奈開始創作以倫敦國會大廈和泰晤士河為主題的系列作品,延續了他對“連作畫”的探索。莫奈將國會大廈這一象征權力的建筑轉化為“光與色彩的盛宴”,以松散的筆觸和細膩的色彩層次捕捉瞬間印象,通過霧氣與夕陽的交融,呈現玫瑰色晚霞籠罩下的朦朧詩意。
當代社會,信息過載導致的注意力碎片化正在摧毀人們的心理韌性。智能手機用戶頻繁切換應用,持續多線程任務處理模式使大腦前扣帶回皮層超載,精神熵值不斷攀升。莫奈的創作實踐為此開出良方,通過儀式化重復構建心理穩定性,通過持續專注驅使大腦分泌內啡肽激素,構建抵御焦慮抑郁的天然屏障,增進自我幸福感、滿足感、成就感。
在莫奈筆下,如畫的田園風景反映出對詩意生活的留戀,日常的自然事物散發出內在動人的光輝,工業文明的鋼鐵巨獸在暮色中化為朦朧的光暈。觀眾在上海博物館東館展廳中凝視著莫奈跨越時空的畫作時,看到的不僅是印象派核心人物對光影色彩的敏銳感知和瞬間刻畫,更是莫奈用專注力和心流對抗生命熵增的精神救贖。來自工業革命時代的印象派藝術創新,為困惑于信息洪流中匆忙生活的人們,打造了專注沉浸和放松療愈的場域,提供了安頓心靈、抵達精神自由的桃花源和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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