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每一個對14億人口抱有天真浪漫的幻想而誤打誤撞進入出版業,在摸爬滾打數年后認清現實而心灰意懶的“老”編輯一樣,我對有生之年成為一名暢銷書編輯早已不存任何奢望。雖然近幾年事業稍有起色,擺脫了“首印即終印”的魔咒,做出了幾本1萬+甚至2萬+的書,但這些書離真正意義上的“暢銷”還非常遙遠。多少冊叫作“暢銷”,我也說不好,我只知道前幾年入選了一個編輯人才項目,其考核目標之一便是做出一本10萬+的書;今年是該扶持項目的最后一年,我本以為鐵定完不成目標了,直到本文所要討論的這本書deus ex machina(“機械降神”)般地出現——
《哪吒》,周楞伽著。
說出來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做出這本中國神話小說的我,卻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外國文學編輯。從畢業后進入湖南文藝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輯部至今,我從沒挪過窩,一干就是15年。
在這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尤其是頭幾年,我并非沒有過換崗、跳槽甚至換行業的打算以及幾近實現的機會,但出于對編輯這門行當“走火入魔”的熱愛,我最終選擇了留下。然而,堅守陣地不等于墨守成規,正所謂“窮則思變”,我的做書思路經歷了幾次或大或小的轉向:
按部就班地做了幾年外國文學,始終無法突破三五千冊的瓶頸,遂另辟蹊徑,策劃了以奇幻小說為主的類型文學產品線——“幻想家”書系。第一部作品《英倫魔法師》于2025年1月出版,口碑和銷量較先前的外國純文學作品有了不小的提升,算是給自己吃了一顆定心丸。
可惜奇幻小說還沒出幾本,我就被卷入了一個耗時費力的龐大出版項目——22卷的《貝克特全集》,一個人從頭到尾做了兩年,其間幾乎完全把“幻想家”擱置了。這套書頗得讀者好評,絕版多年,如今高價難求,可是題材過于小眾,銷量終究有限,面臨生存壓力的編輯,也只能“忍痛割愛”。
2017年底,我攜《最后的獨角獸》回歸“幻想家”產品線,這本書出人意料地破解了流量密碼,很短時間內便迎來了加印(加印數甚至多于首印數);只可惜天不假年,因為被《貝克特全集》擠占了兩年的時光,本書只剩下幾個月的版權期,沒能繼續加印,止步于9000冊的關頭——離我做出第一本1萬+的書只有一步之遙。
這一步之遙并沒有讓我等太久——確切地說,只等了一年半時間。在我外國文學、奇幻小說兩手抓、兩手硬的過程中,我又在“幻想家”書系里“節外生枝”地打造了幾個圖鑒繪本類的衍生品,都是我從未涉足過的新的選題領域:一本《獨角獸魔法全書》,一本《百鬼夜行》,幾乎在2019年同時出版,同時讓我首嘗1萬+的滋味。
然而,正當我以為自己走上了正途,可以用類似的產品去復制自己的成功時,后續的幾本以魔法、妖怪、神話為題材的圖鑒或繪本,卻沒有達到以上兩本的高度,都倒在了首印或者二印的路上。尤其是《獨角獸魔法全書》之后的幾本童書繪本,銷量跟我早期做的外國文學相差無幾,我再一次“忍痛割愛”,放棄了向童書編輯轉型的機會。
雖然走過了一些不太成功的岔路,但“幻想家”的總體方向還是正確的,在2019年前后,我又做了兩個微小的轉向:
其一是從虛構轉向“非虛構”,也就是從奇幻小說轉向神話傳說。前者高度依賴于營銷的推動,我自知資源匱乏,能力欠缺;后者擁有一個相對穩定的目標讀者群,跟世界名著的思路如出一轍。這一轉向的成果,便是2023年初出版的《世界神話全書》第一輯(成功得遠超預期,在摩點眾籌了超過100萬元)——順便打個廣告,如果我們編輯部四位同仁沒有被泰山壓頂的其他項目分去時間和精力的話,《世界神話全書》第二輯會在今年下半年和大家見面。
其二是從國外轉向國內,也就是從引進版圖書轉向原創作品。這里面有版權書(如《六朝志怪》《華夏奇譚》和《哪吒》),也有公版書(如《平妖傳:繡像珍藏版》和《封神演義:繡像珍藏版》)。姑且將這個漸成規模的子產品線命名為“古典新編”,雖然我策劃之初并無明確的目標,零敲碎打,能納入幻想文學版圖的作品都兼收并蓄。
這兩個轉向的成果,經實踐檢驗,都還算成功,因而會繼續堅持做下去。
在進入正題《哪吒》之前,拉拉雜雜說了這么多,幾乎把我15年的編輯生涯做了一個高度濃縮的總結——既然要總結,那就索性一步到位,把肇始于2021年的一個轉向也陳述如下:
那年初,我終于鼓足勇氣,向公版名著下手,做出了《堂吉訶德:插圖典藏版》,口碑和銷量都不錯,于是一發不可收拾地做成了一個名為“經典看得見”的插圖版名著叢書,這套書最新的一本是半年前出版的《霍比特人:插圖典藏版》。今年計劃出版包括《神曲:插圖典藏版》《白鯨:插圖典藏版》《浮士德:插圖典藏版》在內的好幾本新品,從目前部門同仁的檔期和各自的進展來看,鴿掉的可能性有點大……
在做《霍比特人:插圖典藏版》的過程中,突發奇想,順手做了一個口袋本《霍比特人》,竟然賣得比母本還好;和同事們一合計,決定順勢推出一套“口袋經典”,比如今年鐵定會出版的《黑塞中長篇小說全集》(雖然這套書做成口袋本的設想不晚于甚至早于《霍比特人》)。
好啦,在以上長達2000字的開胃小菜之后,終于到了言歸正傳,將《哪吒》端上桌的時候了。
這本《哪吒》的降世,既可以說是源于水到渠成的必然,也可以說是出自無心插柳的偶然。說它必然,是因為我畢竟已經在“古典新編”這塊選題領域(套用一個常用的大詞)“深耕”多年,作為神話題材的長篇小說,它天然適配于“幻想家”書系;說它偶然,是因為它絕非那種令我魂牽夢縈、苦苦尋覓多年、不做不罷休的“夢中情書”,我不過是抱著一種“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佛系心態去聯系版權,就算沒做成也不會有太多的遺憾。
2019年6月,我做的第一本中國題材的書《六朝志怪》出版了。這是一本“繁轉簡”的圖文書,最早在中國臺灣出版,留給編輯的發揮空間不大。我當時注意到了《山海經》等神話志怪類圖書的熱銷,想用志怪小說這一相對冷門的題材來開辟一條新路,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豪氣一擲萬金,買下了這本書的版權,天價預付金也刷新了我的個人記錄。事與愿違,這本書雖然賣得比一般的外國文學圖書要好,但和預期還是差距較大。巧的是,新書上架不到一個月,就誕生了《哪吒之魔童降世》這個爆款,公眾號推文也蹭了一波哪吒的流量。這是我同哪吒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更巧的是,在《哪吒1》上映前后兩天,我和粟冰箱剛好前后腳完成《花間奇譚》(正式出版后更名為《華夏奇譚》)著作權合同的簽約。簽這本書是關注到了《白蛇:緣起》等中國神話傳說題材動畫電影的票房熱度(跟后來做《哪吒》的動機如出一轍,卑微的出版業需要抱蓬勃的電影業的大腿),而《花間奇譚》的主打篇目便是白蛇傳說。簽約前書中并沒有收錄關于哪吒的故事新編,彼時我和粟冰箱“英雄所見略同”,幾個月后他便奉上了名為《蓮與鼠》的哪吒故事。這是我同哪吒的第二次親密接觸。
哪吒作為一個神話人物形象,半個世紀以來,借由不同的影視改編作品,經歷了逐漸發展和豐滿的過程:對于70后和80后而言,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1979年版《哪吒鬧海》鐫刻在他們的童年記憶當中;2003年版《哪吒傳奇》則是無數90后共同的回憶;如今《哪吒1》橫空出世,則將哪吒打造成了一個婦孺皆知、人見人愛的現象級IP。在這樣的背景下,哪吒之于圖書出版業,已經有了隱含的讀者基礎,是一個值得為之投入的選題寶庫。帶著這樣的思考,我默默等待著與哪吒更進一步的接觸。
然而,這第三次接觸要延宕到2024年才姍姍來遲。我不知怎的,在豆瓣上邂逅了周楞伽的《哪吒》。身為80后,對這本當年的神作竟然聞所未聞,不過借由豆瓣上的短評,可初步判定這是一部佳作。關于哪吒的繪本品種繁多,數不勝數,幾乎全是面向兒童的;借影視的東風出版的繪本、設定集等,和影視母體深度捆綁,鮮有標新立異的突破。能夠潛下心來,以哪吒為主角創作小說的作家可謂鳳毛麟角,而在這幾本屈指可數的哪吒小說中,周楞伽的《哪吒》脫穎而出,成為其中的翹楚,歷經歲月的洗禮和檢驗,依然不失其鋒芒。豆瓣100多位讀者為它打出的9.3分便是一個明證。聯想到被翹首期盼多年的《哪吒2》,我感覺這是一個值得嘗試并可寄予一定希望的選題。我一面安排同事小高做書稿的初審,一面通過朋友打聽周楞伽后人的聯系方式。
因為電影尚未宣布上映日期,我們也被多部亟待出版的書稿纏身,所以我們并未將這個選題設置為優先級。一晃半年過去了,版權終于聯系到了,小高卻因個人原因決定離職。彼時我剛剛完成洋洋近百萬字的《封神演義:繡像珍藏版》的審讀和編校(這本書也是瞄準了電影《封神三部曲》第二部而做的),身心俱疲,本打算放松一陣,由小高完成書稿的初步打磨;然而,出于直覺,我猜測被影迷苦等五年的《哪吒2》也許會在2025年春節檔或者暑期檔上映,如果不全力以赴地在2024年底把書做出來,很有可能會錯過電影上映的黃金銷售期。我把書稿發給同事小夏,打算拉她入伙;她幾乎一口氣讀完(側面印證了這本書的可讀性),可好巧不巧,她這時接到通知,要作為省隊代表接受封閉式培訓并赴京參加全國編校技能大賽,11月大部分時間都無暇處理書稿。
于是乎,我只能親自擼袖上陣,無縫銜接地從哪吒只是卡司之一的《封神演義》跳轉到哪吒成為領銜主演的《哪吒》。除非是專業性極強的選題,原創書稿其實比翻譯書稿更好編,因而我有信心在一個月之內把書做出來;但光我一個人還不夠,得在一個月之內走完從選題申報到核批CIP的一系列流程,得按出版規定完成三審三校,得完成從內文排版到封面設計這一套一般而言是慢工出細活的工作。感謝領導和同事們的大力支持和配合,這一切障礙都在預定的付印日期前被掃除干凈。
周楞伽先生(1911—1992)是海派作家,原屬“鴛鴦蝴蝶派”, 新中國成立前出版過《煉獄》《中國抗戰史演義》等長篇小說,甚至還翻譯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一位能寫能譯的文壇全才。抗戰結束后,轉而從事編輯行業,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度過了后半生,整理校注有《裴铏傳奇》《剪燈新話》《殷蕓小說》《裴啟語林》《綠窗新話》等古籍,是名副其實的中國古典文學專家。在專業的輯注工作之外,周先生還“不務正業”地創作了許多以神話和歷史為題的小說,《哪吒》是他最為知名的代表作。因為他古典文學功底深厚,所以寫起歷史和神話小說駕輕就熟,各種典故和史實信手拈來,行文也頗有明清白話小說的古雅之風,卻又帶著現代市井文人的幽默和俏皮(如讀者所言,“比白話生動,比文言親切”),讓人讀之如飲甘霖。作為一個從事對口的外國文學編輯工作,卻半路出家,一頭扎進幻想文學世界的英語專業畢業生,我與周先生心有戚戚焉,編起稿子來心情舒暢,收獲頗豐。
然而,《哪吒》畢竟成書于上世紀80年代;從此之后,整整四十年時間,中國讀者一直無緣得見該書的完整版——該書的連環畫改編版由河北美術出版社于1985年出版后,于2002年、2018年兩度再版;該書的節選本(收本書前十九回,而本書共計三十回)以《哪吒的故事》為名,于2021年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我既然要做完整版,只能以80年代的舊版為底本。囿于時代和本書文風的限制,舊稿中多有不符合當下出版規范的字詞和表達方式、偶爾的細節訛誤以及冗余的注釋,我逐一做了調整和修訂。比如“的得地”混用的情況,比如“四大部洲”的名稱,比如“普度”“蒙奏”“做我不著”“發昏章第十一”等詞的用法和寫法,我都和校對老師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為了給本書增添一點古典小說的韻味,從目錄到正文標題,都有意模仿明清白話小說的章回體形式。舊版分為三十章,每一章僅以簡單的數字“一、二、三……”命名;在征得權利人的同意后,我將它們改成了“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本書完全沿用了《平妖傳》和《封神演義》的版式,甚至一開始也打算沿用它們廣受好評的裝幀方式——裸脊鎖線裝,至少我在跟逸書約稿的時候是這么說的。
水墨畫師逸書此前已和我有過多次愉快的合作——她為《華夏奇譚》創作了全部插畫,給《平妖傳》和《封神演義》的封面圖上了色。沒過幾天,她就交來了初稿,是橫版插畫,哪吒位于封面,龍王貫穿封面和封底。如果要做成裸脊,龍王就會被切成兩段,畫面的完整性會遭到破壞。于是,因著封面插畫的緣故,我將本書的裝幀改為常規的平裝。封面圖定稿相對初稿有較大的調整,但總體而言,依然是這兩個人物,主色調依然是紅與綠(呼應身披混天綾、穿著荷葉裙的經典哪吒形象),視覺沖擊力極強,出色地還原了哪吒鬧海的名場面。
本書封面書名曾嘗試過多種字體,都不算特別滿意,最后還是走了集字的老路:集王羲之字,從字體形態上,莊重典雅,呼應舊版封面字體;就布局和間距而言,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錯落有致,和電影標題隔空相望。
本著簡約而不簡單的原則,國漫大師張光宇于1959年為《大鬧天宮》設計的哪吒形象,被用來設計制作了本書的藏書票。跨越半個多世紀的兩代藝術家,為這一中國傳統文化形象接力塑形。
一切印前準備工作都已完成,單等CIP。12月4日拿到CIP,第二天就提印了(首印8000冊,比一般的書多一點,是基于對電影的信心,雖然彼時尚不知電影何時上映);12月10日,《哪吒之魔童鬧海》官宣大年初一上映;12月12日,本書的付印單正式開出;1月3日,新書入庫;1月6日,當當上架。
在此期間,有一段小插曲:為文軒定制了一批“閃卡版”,就是在書的基礎上加贈兩張帶有哪吒形象的閃卡。雖然我已有豐富的圖書周邊制作的經驗,但閃卡還是頭一回接觸。為了不耽誤發貨進度,趕在物流停工前上架,我們加價加急制作,只比普通版晚了三天入庫。數量不多(現已絕版),但對于不多的首印量而言,是一項雪中送炭的壯舉,減輕了一點我們的銷售壓力。
我作為《哪吒》的策劃和案頭編輯的工作到此就該告一段落,是時候投身下一部書稿了。小夏以營銷編輯的身份加入了這個二人小團隊,我們商定好在豆瓣、小紅書、公眾號、當當社群等的營銷計劃。一切基礎的營銷工作就在過年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有條不紊地展開,我們的目標很簡單也很務實,就是努力把這8000冊送到讀者手里,不讓它們成為庫存蒙塵。如果不是后來《哪吒2》成為一部現象級電影,小說《哪吒》跟著沾光成為一部暢銷書,這篇編輯手記寫到這里就該結束了——抑或我根本就沒有心思和閑暇寫一篇編輯手記。
我和小夏時刻關注著本書的發貨和動銷情況。畢竟臨近放假,首印只發出去了不到一半,網店銷量則是穩中有升,說得好聽一點,仍處在韜光養晦、蓄勢待發的階段。同期上市、有《封神第二部》電影加持的《封神演義:繡像珍藏版》,雖然首印數少于《哪吒》,但市場表現卻更勝一籌,大年初一電影上映之后,直接在當當上賣斷貨了;整個春節長假期間,《哪吒》一直有貨,并且銷售排名略低于《封神演義》。我當時已經篤定地認為,營銷工作的重心可能要偏向《封神演義》了。
2月5日,節后上班的第一天,《哪吒2》票房數據迎來了第一個高光時刻:突破50億元,在春節檔影片中一騎絕塵。圖書銷量的數據反饋有滯后性,這一天尚且看不出端倪,但到了第二天,我便接到發行部門的通知,《哪吒》爆單了,要加印。至于具體印多少冊,我們心里都沒底,發行提印了5000冊,我在請示領導后又加印了1000冊。在觀察了一天之后,到2月8日,又加印了4000冊,這時首批加印書甚至還沒來得及正式上機印刷,就合并為一個印次了。
沒想到《哪吒》銷量的猛增并沒有成為一現的曇花,竟然穩定下來了,兩天后又加印,這一次就直接印1萬冊了。接下來的幾天,加印成為常態,直到我編輯生涯的一項空前絕后的記錄就此誕生:
10天時間,加印6次,做夢都不敢想象的10萬+暢銷書成為現實。
電影高開瘋走,《哪吒》沾光,不難理解,可那么多以哪吒為主題的“非官方衍生讀物”,為什么偏偏是這一本脫穎而出?
我抓耳撓腮分析了一下,最主要的原因可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跟搜索排名有關:本書書名只有“哪吒”二字,用關鍵詞“哪吒”在購書平臺搜索的話,本書會優先展示;本書1月上架,還是新書,而新書相對于舊書,也會有優先展示的機會。兩個因素一疊加,搜索排名靠前,想要第一時間先睹為快的讀者,自然就把這本《哪吒》收入囊中了。其實這些技術因素,正在我意料之中。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要想通過一本書將哪吒的前世今生講得透徹,恐怕沒有能出《哪吒》之右者。簡言之,“全”。
還有一個可能的原因:本書售價相對便宜。也有哪吒鬧海的低幼繪本比本書還便宜,但兩者受眾不一樣,而且只有本書的內容最為完整,性價比之高當之無愧。
當然,這些原因并不足以支撐一本書成為長銷書。一本書想要獲得長久的生命力,終究還是內容為王。《哪吒》這部小說有什么取勝之處呢?
先來看看《哪吒》的創作緣起與動機。周楞伽先生在《神話小說和歷史小說創作》一文中是這么說的:
我們的兒童文學創作,小說是個缺陷,搞兒童文藝理論的有陳伯吹先生,搞童話創作的有賀宜和金近,搞翻譯的有任溶溶。只有小說少人寫。……毛澤東對我國古典小說是很熟悉的,他特別贊美哪吒,說:“《封神演義》里的哪吒就很了不起,他是托塔天王李靖的兒子,他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也不怕的。”毛主席所謂“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也不怕”并不是無法無天,連法制都不要,而是正直勇敢,對任何邪惡勢力都不怕。我們要培養孩子們高尚的情操,就要培養這種敢于和任何邪惡勢力斗爭的精神。……我們就要寫一部《哪吒》的長篇小說給他們看,要寫得波瀾起伏,奇峰凸出,繪聲繪影,懸念一個接一個,使他們看得不忍放手。
小說《哪吒》跟電影《哪吒》的相通之處,便在于把哪吒桀驁不馴、玩世不恭的“反骨”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但他骨子里依然是那個追求真善美、站在正義一邊的美好孩童。正是基于對本書內核的提煉,小說《哪吒》將“用熱血少年的正義,喚醒沉睡已久的良知”作為宣傳文案之一。
“魔童”哪吒那些迭出的金句,如“我命由我不由天”“小爺是魔,那又如何”“若前方無路,我便踏出一條路;若天理不容,我便逆轉這乾坤”,在小說里換了面孔,傳達的卻是同樣的思想:
我哪吒行得端,立得正,要做一個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好孩子,豈能說假話?
對惡人豈能講和平?你讓一尺,他進一丈,只有打痛了他,他自己低頭求和,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
如果見害不除,見死不救,豈不枉生人世,白白活了一場?
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我決不連累你。
你敢來動小爺一根汗毛,我打上靈霄寶殿,把你天宮打個落花流水,推翻你的寶座,教你逃也逃不及!
小爺正要你們認識天下自有不怕死的哪吒,何懼你等窺伺!
你說我逆子,你才是頑父。
我在人間跟娘在一起,何等逍遙快活,誰希罕他天宮那一口閑飯?
我哪吒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孩子,決不做他玉皇老倌的奴才。
只有沒一個人貧窮的世界,才是個快樂的花花世界。我過去立志要做一個小英雄,現在知道怎樣做了,要立大志的話,就得使人人衣食無憂,富足有余,過著愉快的生活。
我哪吒是要真的去創造一個使人人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富足有余的花花世界。
“魔童”哪吒自稱“小爺”,不知肇始于何時,反正《封神演義》里是沒有的。倒是在周楞伽的《哪吒》里,這是一個掛在哪吒嘴邊的高頻詞,全書一共出現了119次。
對東海龍王敖廣,他這樣說:
既然都依得,那就放你自由,趁早滾回去!你兒子的龍筋也還給你。今后安分守己,做條好龍。如果仍舊橫行不法,只要有半點劣跡落在你小爺眼里,小爺不但要扯你的龍鱗,還要剝你的龍皮,抽你的龍筋!
對玉皇大帝,他這樣說:
個糊涂混賬的玉皇老倌,東海龍王敖廣橫行不法,你不拿他上天治罪,反聽信他的一派謊言,派天兵天將來拿俺哪吒!俺哪吒為民除害,有什么過錯?你糊涂透頂,比人世間的糊涂官還糊涂百倍!你不配做玉帝,應該趁早退位讓賢,不要著茅坑不拉屎!你敢來
動小爺一根汗毛,我打上靈霄寶殿,把你天宮打個落花流水,推翻你的寶座,教你逃也逃不及!
對齊天大圣孫悟空,他這樣說:
潑妖猴,你欺小爺小嗎?諒你這草野猢猻,也不知你家小爺的來歷,老實告訴你:小爺曾三打東海龍王,殺敗天兵天將,四大金剛被我殺得抱頭鼠竄,二郎楊戩對我甘拜下風,我父是托塔李天王,玉帝封我為哪吒三太子,只我就是慣會降妖捉怪的能人,曾輔助姜子牙興周滅紂,把無數邪神妖道一一誅滅,送上封神臺。你這潑妖猴出世不久,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姜子牙封神時還不知你在哪里,榜上無名。玉帝召你上天,你卻嫌官卑職小,擅離職守偷桃偷酒,醉臥御案,竊據寶座,毛手毛腳坐天下,叫人笑歪了嘴巴!現在小爺到此,還不束手歸降,更待何時?
對二郎神楊戩,他這樣說:
你說我猖狂,你自己才是猖狂透頂!看你是個青年人,卻不走正路,一團歪風邪氣!大丈夫做事應該光明磊落,你上陣交鋒,不通名報姓,不明槍交戰,卻鬼頭鬼腦地放出狗來咬人!照你這種行徑,就該刮鼻子羞你!你好不要臉!先把你那惡狗收回去再來跟小爺打話。
對石磯娘娘,他這樣說:
呔!石磯老妖婆聽著: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打死你徒弟碧云童子的是我哪吒,射死你徒弟彩云童子的也是我哪吒。你吃人如麻,把骷髏堆成山,白骨筑成洞,作惡多端,造孽不淺!我哪吒為民除害,打死你那想吃童男童女的徒弟,是他罪有應得。我在陳塘關城樓上放出一支震天箭,原沒打算射誰,偏偏射中你徒弟彩云童子咽喉,這也是他平時多行不義,共同吃人,應受此報。小爺除惡務盡,今天特來誅滅你這老妖婆,你還敢擅作威福,勒逼我父親!你小爺在這里,你想拿誰?你來拿拿看!
就連對自己的父親李靖,他也口出狂言,不留情面:
李靖,你今番休想活命!任你逃上天去,我也要追你到靈霄殿;任你逃下地去,我也要追你到黃泉路!小爺今番不殺你,決不罷休!
如果說哪吒在電影中還有著濃墨重彩的“魔童”的一面,在小說里則更多是個英雄的形象。他一開始殺死巡海夜叉李艮和龍王三太子敖丙、三打龍王,就是看不慣龍族作威作福,欺壓老百姓;他不把玉皇大帝派來捉拿他的魔家四將、二郎神放在眼里,管他們本領多么高強,也奮力廝殺;被玉帝“收編”為三太子后,還不忘母子情深,要從天庭下到人間去探望母親;智斗羅剎女,搭救孫悟空,有勇有謀,體現出了他的正義感和擔當。周楞伽在哪吒的身上,傾入了很多自己的情感,填充了很多作為人的因素,讓哪吒的神性退居其次,而讓自由、平等、博愛的人性光輝散發得淋漓盡致。對于當代的中國青少年而言,周楞伽的哪吒代表了一種對理想主義的毫不妥協的追求,大可以和切·格瓦拉之于一代西方青年相提并論,成為一代中華兒女的精神圖騰。
隨著電影《哪吒2》的熱映和小說《哪吒》的熱銷,網上開始出現一波又一波的回憶殺,我不斷收到80年代舊版《哪吒》帖子的推送,很多“老”讀者紛紛曬出舊版書影和插圖。舊版共有36幅插畫,由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哪吒鬧海》主創人員——動畫設計常光希、美術設計黃煒精心繪制,風格接近于所謂的“正版”哪吒,精美可愛。之所以一開始沒有考慮收錄插圖,原因有二:
一、插畫的風格偏童書,而我對新版《哪吒》的定位并不是童書,而是跟電影一樣,是個全年齡向的“合家歡”小說。加入插畫,可能會讓受眾變窄。
二、舊版分為上下兩冊出版,有兩幅封面插畫,而新版只有不到400頁,做成一本書厚度剛好合適,沒必要削足適履做成兩本;如若只選一幅做封面,勢必讓人進退兩難,難以取舍。
三、插畫版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取得的,而且會增加成本,對于一本首印只有幾千冊的平裝書而言,要么提高定價,要么承受更大的虧損風險。
既然有讀者對舊版插畫念念不忘(姑且不論這群讀者的絕對數量有多少),我們何不順水推舟,做一個插圖特別版?這個插圖版的表現形式很快敲定:從平裝本的大32開改為正32開甚至口袋本大小的小32開,分為上下兩冊,每冊300頁左右;裝幀方式為常規精裝或者裸脊鎖線裝;兩冊封面復刻舊版,整體再以函套收納。
可惜,我們這個插圖版的方案未獲權利人首肯。我們便退而求其次,把這些插畫做成了一個別冊——填色本。去年給《霍比特人:插圖典藏版》做過填色本,有一定的經驗,所以做起來駕輕就熟:內文紙必須用不低于140克的膠版紙,才能保證填色時墨水不會浸透到背面;一定要單面印刷,否則填色后若想張貼或者收藏,正反兩面總有一幅畫要做出犧牲;裝訂方式則做了升級,采用了類似于便利貼的可撕式膠裝,只上背膠,不上邊膠,可以把每一頁輕松撕下來。
這些插圖,因80年代印刷水平有限,再加上年代久遠,多半斑駁漫漶,此番重版,做了精心修復(封面彩圖由逸書修復,幾乎相當于重新畫了一遍;內文黑白插圖的修復工作對技術的要求沒那么高,我便攬下了這個活兒),以更加完備的面貌呈現給讀者。成品效果讓人相當滿意。
為了讓這個“周邊特別版”更具收藏價值,我們還把歷史上的幾個哪吒形象聚到一起,做成了三張名為“哪吒流變圖”的人物卡。這三個哪吒分別出自1590年的《謨區查抄本》、元明時期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清代墨繪本《封神真形圖》,代表了不同時期對哪吒的不同想象;其中《謨區查抄本》本為彩繪,后面兩幅本為線稿,由逸書上色修復完成。
也就是說,如果你入手了“周邊特別版”的《哪吒》,除了周楞伽筆下的“小爺”哪吒,你將收獲從古至今至少六個形態各異的哪吒圖像:三個創作者不明的古代哪吒,一個張光宇版的現代哪吒,一個常光希、黃煒版的“正版”哪吒,一個逸書版的當代哪吒。希望這些哪吒,這本《哪吒》,能給你帶來無窮的快樂。
偏心:2024 100位編輯的年度之書
展覽時間:
2025.03.28-05.05
展覽地址:
深圳·南山 文心六路4號
保利·Kaledo嘉樂道B1騎行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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