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打翻了的朱砂,在西山俊俏的輪廓上暈染開來。張德厚直起酸痛的腰,將鋤頭扛在肩上,抹了把額頭的汗水。遠處的村莊已經升起裊裊炊煙,那熟悉的柴火味混合著田野的清香,順著晚風飄來,讓他疲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老張,收工啦?"隔壁地里的王老漢招呼道。
"哎,收工了。"張德厚應著,抬頭看了看天色,"這天黑的越來越早了。"
"可不是嘛,秋分都過了。"王老漢拍拍身上的土,"聽說你家明明要回來了?"
提到兒子,張德厚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是啊,今天晚上的火車,說是要回來住幾天。"
"大學生回來好啊,你老兩口有福氣。"王老漢羨慕地說。
張德厚憨厚地笑笑,沒再說什么,轉身踏上回家的田埂。腳下的泥土還帶著白天的余溫,每一步都踩出細碎的聲響。遠處,他家的煙囪正冒著淡淡的青煙,那是李桂蘭在做晚飯的信號。
走到村口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幾顆早出的星星掛在天邊,像被誰隨手撒下的銀釘。村里的電燈也次第亮起,昏黃的燈光從各家窗戶透出來,為夜歸的人指明方向。
張德厚推開自家院門時,廚房里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回來啦?"李桂蘭的聲音從灶臺邊傳來,伴隨著油鍋的滋滋聲。
"嗯。"張德厚放下鋤頭,在院里的水缸邊舀水洗手。涼水沖過手掌上的老繭,帶走了一天的疲憊。"明明來電話了嗎?"
李桂蘭端著菜從廚房出來:"來了,說是火車晚點,得到半夜才能到縣城。老王家的順子正好今晚去縣城拉貨,說可以捎他回來。"
張德厚點點頭,走進堂屋。桌上已經擺好了一盤炒青菜、一碗咸菜和兩碗稀飯。雖然簡單,但熱氣騰騰,散發著家的味道。
"你先吃,我再攤個餅。"李桂蘭說著又轉身進了廚房。
張德厚沒有動筷子,而是等著妻子一起。他望著墻上兒子的照片——那是張明考上大學時在縣城照相館拍的,穿著嶄新的白襯衫,笑得陽光燦爛。三年了,兒子每次回來都能帶來外面的新鮮事,那些對老兩口來說如同天方夜譚的城市見聞。
"發什么呆呢?"李桂蘭端著剛出鍋的蔥花餅進來,看見丈夫盯著照片出神。
"想明明呢。"張德厚接過餅,"你說他在城里過得好不好?"
"信上不是說挺好的嘛,還拿了獎學金。"李桂蘭給丈夫夾了一筷子菜,"就是太瘦了,這次回來得給他好好補補。"
兩人安靜地吃著飯,偶爾談論地里的莊稼和村里的瑣事。屋外的蟲鳴聲漸漸響亮起來,與遠處偶爾的犬吠交織成鄉村夜晚特有的安眠曲。
吃完飯,李桂蘭收拾碗筷,張德厚坐在門檻上抽旱煙。煙草的辛辣味道在口腔里擴散,他看著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
"你去睡吧,我等著就行。"李桂蘭擦著手走出來。
"你明天還要早起喂豬,先去睡。我等明明。"張德厚磕了磕煙袋鍋。
李桂蘭搖搖頭,轉身進屋拿出針線筐:"那我做會兒活計。"她在油燈下穿針引線,開始縫補張德厚干活時扯破的褂子。
燈光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隨著穿針的動作微微晃動。張德厚看著妻子專注的側臉——歲月在那上面刻下了比田地壟溝更深的痕跡,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桂蘭,"張德厚突然開口,"等明明畢業了,咱們也該輕松點了。"
李桂蘭手上的動作沒停:"輕松什么呀,還得給他攢錢娶媳婦呢。"
張德厚笑了:"你呀,操不完的心。"
夜深了,村里的燈光一盞接一盞熄滅,只剩下零星幾處還亮著,像是守夜人的眼睛。張德厚起身到院子里劈柴,斧頭砍在木柴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脆。
"輕點聲,別吵著鄰居。"李桂蘭從窗口探出頭。
張德厚放輕了動作,但沒停下。他想在兒子回來前多準備些柴火,這樣明天李桂蘭做飯就方便些。
當時鐘指向十一點時,遠處傳來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張德厚立刻放下斧頭,李桂蘭也放下了手中的針線,兩人不約而同地走向院門。
拖拉機的燈光刺破黑暗,在村道上顛簸著靠近。車斗里,一個瘦高的身影站了起來,朝他們揮手。
"爸!媽!"
張明的聲音讓老兩口心頭一熱。拖拉機還沒停穩,年輕人就跳了下來,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怎么這么晚才到?"李桂蘭上前接過兒子肩上的包,沉甸甸的。
"火車晚點了兩個小時。"張明拍拍身上的塵土,轉向父親,"爸,這么晚您還等。"
張德厚只是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進屋說。"
堂屋里,油燈被挑亮了些。張明看起來比暑假時又瘦了,但眼睛炯炯有神。他從包里掏出幾個紙包:"這是城里的點心,給您二老嘗嘗。還有這個,"他拿出一個手電筒,"比油燈亮,晚上出門方便。"
"花這錢干什么。"李桂蘭嘴上這么說,卻小心地撫摸著那個金屬手電筒。
"用獎學金買的,沒花生活費。"張明笑著說,又從包里拿出幾本書,"這是給爸的,《科學種田》,城里現在都講究這個。"
張德厚粗糙的手指輕輕翻動書頁,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圖片對他來說有些陌生,但兒子的心意讓他心頭溫暖。
"餓了吧?我去熱飯。"李桂蘭起身。
"媽,別忙了,我在縣城吃了碗面。"張明拉住母親,"您和爸快去睡吧,明天再聊。"
李桂蘭還想說什么,張德厚已經站了起來:"聽孩子的,明天再說。"他頓了頓,"明明,你的床鋪都收拾好了。"
夜深人靜,張明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聽著窗外偶爾的蟲鳴和父母房里傳來的輕微鼾聲。這種安寧是城市宿舍里永遠找不到的。他想起火車上看到的城市燈火,像天上的星河落在了地上,但此刻,他覺得家里這盞小小的油燈比任何霓虹都溫暖。
隔壁房間,李桂蘭輕輕翻了個身:"老頭子,明明是不是又瘦了?"
"嗯。"張德厚在黑暗中應道,"不過精神頭挺好。"
"明天殺只雞吧。"
"好。"
簡短的對話后,房間里又恢復了平靜。屋外,月亮悄悄移到了西邊,為即將到來的黎明讓路。
天剛蒙蒙亮,張德厚就輕手輕腳地起床了。他推開房門,發現兒子已經坐在院子里讀書。
"爸,早。"張明合上書站起來。
"怎么起這么早?"張德厚有些驚訝。
"習慣了,在學校也是這個點起來。"張明活動了下肩膀,"我幫您干活吧。"
張德厚想說不用,但看到兒子眼中的堅持,點了點頭:"那去把豬喂了。"
父子倆在晨光中忙碌著,一個喂豬,一個劈柴,偶爾交談幾句。廚房里,李桂蘭已經開始生火做飯,炊煙再次升起,與晨霧交融在一起。
當第一縷陽光越過東邊的山梁照進院子時,早飯的香氣已經彌漫開來。張明深吸一口氣,那是記憶中母親手藝特有的味道。他看著父母在晨光中的身影——父親略顯佝僂的背和母親花白的鬢角,突然明白了自己肩上擔子的分量。
"明明,吃飯了!"李桂蘭的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
"來了!"張明大聲應道,快步走向堂屋。在那里,一頓簡單的早餐,一個完整的家,正等著他。
陽光漸漸強烈起來,照亮了院子里每一處角落。新的一天開始了,就像無數個過去的日子一樣,又像每一個即將到來的日子一樣,平凡而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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