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1897—1986),江蘇常熟人,生于安徽安慶。美學家、文藝理論家、詩人、翻譯家。早年在青島大學中學部、同濟醫工學堂求學。1918年參加“少年中國學會”,1919年任《少年中國》月刊、《時事新報·學燈》副刊編輯。1920年至1925年在德國法蘭克福大學和柏林大學研修哲學和美學,回國后在東南大學(今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1952年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著有詩集《流云》、文集《美學散步》《美學與意境》及《宗白華美學文學譯文選》等,其著作匯編為《宗白華全集》。
文藝站在道德和哲學旁邊能并立而無愧。它的根基卻深深地植在時代的技術階段和社會政治的意識上面,它要有土腥氣,要有時代的血肉,縱然它的頭須伸進精神的光明的高超的天空,指示著生命的真諦,宇宙的奧境。文藝境界的廣大,和人生同其廣大;它的深邃,和人生同其深邃,這是多么豐富、充實!孟子曰:“充實之謂美。”這話當作如是觀。然而它又需超凡入圣,獨立于萬象之表,憑它獨創的形相,范鑄一個世界,冰清玉潔,脫盡塵滓,這又是何等的空靈?空靈和充實是藝術精神的兩元,先談空靈!
一、空靈
藝術心靈的誕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剎那,即美學上所謂“靜照”。靜照的起點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這時一點覺心,靜觀萬象,萬象如在鏡中,光明瑩潔,而各得其所,呈現著它們各自的充實的、內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這自得的、自由的各個生命在靜默里吐露光輝。
蘇東坡詩云:
靜故了群動,
空故納萬境。
王羲之云:
從山陰道上行,
如在鏡中游。
空明的覺心,容納著萬境,萬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靈。所以周濟說:“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靈氣往來是物象呈現著靈魂生命的時候,是美感誕生的時候。
元·倪瓚《容膝齋》
所以美感的養成在于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舞臺的簾幕,圖畫的框廓,雕像的石座,建筑的臺階、欄干,詩的節奏、韻腳,從窗戶看山水、黑夜籠罩下的燈火街市、明月下的幽淡小景,都是在距離化、間隔化條件下誕生的美景。
李方叔詞《虞美人》過拍云:
好風如扇雨如簾,
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
李商隱詞:
畫檐簪柳碧如城,
一簾風雨里,過清明。
風風雨雨也是造成間隔化的好條件,一片煙水迷離的景象是詩境,是畫意。
中國畫堂的簾幕是造成深靜的詞境的重要因素,所以詞中常愛提到。韓持國的詞句:
燕子漸歸春悄,
簾幕垂清曉。
況周頤評之曰:“境至靜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靜而見深。”董其昌曾說:“攤燭下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他們懂得“隔”字在美感上的重要。
然而,這還是依靠外界物質條件造成的“隔”,更重要的還是心靈內部方面的“空”。司空圖《詩品》里形容藝術的心靈當如“空潭瀉春,古鏡照神”,形容藝術人格為“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神出古異,淡不可收”。藝術的造詣當“遇之匪深,即之愈稀”,“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精神的淡泊,是藝術空靈化的基本條件。
歐陽修說得最好:“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畫家得之,覽者未必識也。故飛動遲速,意淺之物易見,而閑和嚴靜,趣遠之心難形。”蕭條淡泊,閑和嚴靜,是藝術人格的心襟氣象。這心襟,這氣象能令人“事外有遠致”,藝術上的神韻油然而生。陶淵明所愛的“素心人”,指的是這境界。他的一首《飲酒》詩更能表出詩人這方面的精神狀態: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愛酒,晉人王蘊說:“酒正使人人古遠。”“自遠”是心靈內部的距離化。
然而“心遠地自偏”的陶淵明才能悠然見南山,并且體會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可見藝術境界中的空并不是真正的空,乃是由此獲得“充實”,由“心遠”接近到“真意”。晉人王薈說得好:“酒正引入著勝地”,這使人人自遠的酒正能引人著勝地。這勝地是什么?不正是人生的廣大、深邃和充實?于是談“充實”!
元·倪瓚 《楓落吳江圖》
二、充實
尼采說藝術世界的構成由于兩種精神:
一是“夢”,夢的境界是無數的形象(如雕刻);一是“醉”,醉的境界是無比的豪情(如音樂)。
這豪情使我們體驗到生命里最深的矛盾、廣大的復雜的糾紛;“悲劇”是這壯闊而深邃的生活的具體表現。所以西洋文藝頂推重悲劇。悲劇是生命充實的藝術。西洋文藝愛氣象宏大、內容豐滿的作品。荷馬、但丁、莎士化亞、塞萬提斯、歌德、直到近代的雨果、巴爾扎克、斯丹達爾、托爾斯泰等,莫不啟示一個悲壯而豐實的宇宙。
歌德的生活經歷著人生各種境界,充實無比。杜甫的詩歌最為沉著深厚而有力;也是由于生活經驗的充實和情感的豐富。
周濟論詞空靈以后主張:“求實,實則精力彌滿。精力彌滿則能賦情獨深,冥發妄中。雖鋪敘平淡,摹繪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啼笑,鄉人緣劇喜怒。”
這話真能形容一個內容充實的創作給我們的感動。
司空圖形容這壯碩的藝術精神說:“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返虛入渾,積健為雄”。“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是有真宰,與之浮沉”。“吞吐大荒,由道反氣”。“與道適往,著手成春”。“行神如空,行氣如虹!”藝術家精力充實,氣象萬千,藝術的創造追隨真宰的創造。
黃子久(元代大畫家)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急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
他這樣沉酣于自然中的生活,所以他的畫能“沉郁變化,與造化爭神奇”。六朝時宗炳曾論作畫云:“萬趣融其神思”,不是畫家這豐富心靈的寫照嗎?
中國山水畫趨向簡淡,然而簡淡中包皮具無窮境界。倪云林畫一樹一石,千巖萬壑不能過之。惲南田論元人畫境中所含豐富幽深的生命說得最好:“元人幽秀之筆,如燕舞飛花,揣摹不得;如美人橫波微盼,光采四射,觀者神驚意喪,不知其何以然也。”
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種靈氣。惟其品若天際冥鴻,故出筆便如哀弦急管,聲情并集,非大地歡樂場中可得而擬議者也。
哀弦急管,聲情并集,這是何等繁富熱鬧的音樂,不料能在元人一樹一石、一山一水中體會出來,真是不可思議。元人造詣之高和南田體會之深,都顯出中國藝術境界的最高成就!然而元人幽淡的境界背后仍潛隱著一種宇宙豪情。南田說:“群必求同,求同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此畫中所謂意也。”
相叫必于荒天古木,這是何等沉痛超邁深邃熱烈的人生情調與宇宙情調?這是中國藝術心靈里最幽深、悲壯的表現了罷?
葉燮在《原詩》里說:“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于前者也。”
這是藝術心靈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由能空、能舍,而后能深、能實,然后宇宙生命中一切理一切事無不把它的最深意義燦然呈露于前。“真力彌滿”,則“萬象在旁”,“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王羲之詩)。
總上所述,可見中國文藝在空靈與充實兩方都曾盡力,達到極高的成就。所以中國詩人尤愛把森然萬象映射在太空的背景上,境界豐實空靈,象一座燦爛的星天!
(本文來源:《宗白華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原載《文藝月刊》1943年5月號。又刊《觀察》第1卷第6期,1946年10月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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