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深秋的那個雨夜,我攥著處分報告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窗外的雨點打在梧桐葉上,像極了此刻我胸腔里擂鼓的心跳。辦公桌上擺著三張紙:處分決定、士官轉改名單、還有那封字跡歪扭的檢查書。炊事班飄來的焦糊味還縈繞在走廊里,提醒著我三個小時前那場險些釀成大禍的事故。
"報告!"門外的聲音帶著西北漢子特有的沙啞。我抬頭看見張建軍濕透的作訓服貼在身上,這個來自甘肅隴西的炊事班長像根標槍似的杵在門口,褲腳還在往下滴水。他身后跟著個縮著脖子的兵,正是今晚值班忘記關電閘的炊事員王海波。
我至今記得王海波當時的模樣——發梢還在冒熱氣,不知道是雨水還是冷汗浸透了領口,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揪著衣角不停打轉。這個平時切菜能雕出蘿卜花的勤快兵,此刻就像秋雨中瑟瑟發抖的梧桐葉。"營長,我...我把全營的命都系在褲腰帶上了..."他開口時帶著哭腔,我突然注意到他左手上還纏著紗布,那是前天幫廚時燙傷留下的。
事情發生在晚上十點半。營部突然停電那刻,我正在核對季度訓練報表。黑暗中聽見后勤處長扯著嗓子喊"炊事班冒煙了",等我們沖到現場時,老化的電路已經燒斷三根線槽。王海波癱坐在泥水里,懷里死死抱著滅火器,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活像剛從煤堆里刨出來。
"營長,能不能..."張建軍剛要開口,就被我抬手制止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像小石子噼啪作響。我抓起轉改名單,王海波的名字后面跟著三個醒目的紅叉——政治考核優秀、專業技能優秀、群眾評議優秀。這個全營公認的老實人,偏偏在決定命運的節骨眼上捅了簍子。
"知道為什么必須走你嗎?"我把名單拍在桌上,震得茶杯蓋叮當亂跳。王海波渾身一顫,頭埋得更低了:"報告營長,我差點把營房點了。""錯!"我猛地站起來,作訓靴重重磕在地磚上:"你錯在把全營兄弟的安危當兒戲!錯在讓爹娘省吃儉用供出來的好兵苗子變成定時炸彈!"
話出口我就后悔了。王海波突然抬頭,通紅的眼睛里滾出兩行淚。這個入伍五年沒請過一天假的兵,這個每天四點起床揉面蒸饅頭的兵,這個把津貼費全寄回老家的兵,此刻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佝僂著。張建軍伸手想扶他,卻被倔強地甩開。
轉改名單公布那天,我在辦公樓后墻根逮到王海波。他正蹲在冬青叢里,把迷彩服領花一個個扯下來往挎包里塞。見我過來,他蹭地站起來敬禮,手背在身后藏著什么。我瞥見挎包露出半截紅布——那是他攢了三年的優秀士兵獎章綬帶。
"營長,老家來信了。"他突然從兜里掏出張皺巴巴的信紙,"爹說今年蘋果遭了霜,妹子的學費..."話沒說完,一陣風卷著沙塵迷了他的眼。我別過臉去看營區外起伏的黃土坡,聽見身后傳來壓抑的抽泣,像受傷的幼獸在嗚咽。
三個月后的送別會上,王海波抱著炊事班的鐵鍋哭成了淚人。張建軍紅著眼睛往他背包里塞了二十個茶葉蛋,我站在月臺陰影里,看著他單薄的背影隨著綠皮火車消失在晨霧中。站臺水泥地上有幾滴深色痕跡,不知道是露水還是別的什么。
命運的轉折來得猝不及防。半年后師部紀檢組的同志找我談話時,我正盯著辦公桌上王海波的退伍證復印件發愣——照片上的年輕人眼神黯淡,像被暴雨打蔫的麥苗。舉報信里白紙黑字寫著營長收受士官轉改賄賂,我的副團調令就這樣凍在了師黨委會上。
那天傍晚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會議室,夕陽把"從嚴治軍"的標語染成血色。忽然想起新兵下連時,王海波在炊事班門口貼的對聯:"柴米油鹽皆是戰備,鍋碗瓢盆俱為刀槍"。當時我還笑他酸秀才,現在盯著自己胸前的資歷章,竟品出了別樣滋味。
十年后的春天,我在國防大學進修時偶遇張建軍。酒過三巡,這個西北漢子突然神秘兮兮地掏出手機:"營長,您看這是誰?"照片上的中校軍官正在給學員講解戰術標圖,肩章上的星徽亮得晃眼。我湊近細看,那人眉眼間的倔強似曾相識。
"海波前年提的副團,"張建軍仰脖干了杯中酒,"他說要謝謝當年那盆冷水。"窗外的玉蘭花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我忽然想起退伍那天,王海波在月臺上回頭望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除了委屈,似乎還藏著團灼人的火苗。
此刻坐在書桌前寫下這些文字,訓練場的號子聲隱約飄進窗戶。抽屜最底層壓著泛黃的處分決定,紙角已經卷邊。如果時光倒流回那個雨夜,我還會在轉改名單上劃掉那個名字嗎?這個問題,或許要等下一個帶兵人來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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