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寶釵掉進了已經設定的思維定勢,而林黛玉沒有,林黛玉不但沒有,反而翻出了新高度。
寶釵是怎么和史湘云商量此次詩會的主題呢?
她說,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或詠菊或賦事或賦景。
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
簡單點說,在寶釵的思路里,菊花是被欣賞的對象。菊花不是詩的主體,而是詩的引子。重點是欣賞菊花的這個人在做什么、想什么、當時在做什么事、周圍景色如何。表面上繞著菊花轉,實際是寫人。
而她的《憶菊》、《畫菊》也都遵循了這一思路。
《憶菊》第一句,表達的是我不開心了,很惆悵。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第二句就寫為什么呢?因為院子里不見了菊花。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第三句接著延伸,我怎么懷念菊花的呢?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最后收尾:誰知道憐惜我對菊花的思念呢,還好重陽時節又可以看到菊花了。誰憐為我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畫菊》也是一樣的。
第一句,我寫完詩了,意猶未盡,想要畫一畫菊花。詩余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第二句,怎么畫呢?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霜痕。寶釵遣詞造句相當厲害。
第三句,畫的如何呢?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最后收尾,我畫的如此之好,栩栩如生,但你別錯以為是真正的菊花。把它粘上屏風,借以撫慰一下重陽不得賞菊的寂寞心情。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寶釵的用詞還是十分精煉的。聚葉潑、攢花染、風前影、腕底香等,一句是一句,詩人作畫的形態和美活靈活現展示在讀者面前。
《畫菊》和《憶菊》還遙遙呼應,我們等重陽。
如果《訪菊》沒有讓給賈寶玉,估計薛寶釵就得寫重陽見到菊花如何歡喜雀躍了。
寶釵的思路是,表面我們寫菊,實際是寫詩人的一系列心理和動作。
沒想到林黛玉跳出了她設置的框架,翻出了新高度。
林黛玉的《詠菊》怎么寫呢?
第一句,我為什么寫這首詩,因為我想寫,詩興攪得我不得安寧,不寫不行。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第二句,怎么寫呢?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第三句,寫的是什么?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最后一句,立意開始拔高。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自從陶淵明寫了詠菊以后秋菊的高尚品格一直被人稱道。
她把詩人詠菊的這個動作這件事,升華到了詠嘆菊花的高尚品格。
菊花高風亮節,那么深愛菊花品格的詩人呢?
你看,最后一句沒有寫詩人沒有夸詩人,但字字是詩人。
只這一首,就當得起詩魁二字了。
再來看《問菊》
第一句:我為什么想到要去問菊花呢?因為我想知道秋天的信息,眾人都不知道,只能叩叩叩去找菊花。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第二句:菊花我問你,孤標傲世的人應該和誰一起歸隱?同樣是開花,你為什么這么遲?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第三句:你沒有同伴,一定很寂寞吧,有沒有值得你相思的人呢?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最后一句:但你不要擔心,我是你的知己啊。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接著是《菊夢》
第一句:我在東籬菊花下醒來,看著云和月還不分明。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第二句:為什么要在菊花下睡呢?不是因為要和莊周聯動,是因為我想念陶淵明先生的風雅。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這句和第一首的《詠菊》又進行了聯動。
第三句:呼應第二首《問菊》,很想念遠去的大雁。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最后一句又回歸林黛玉本來面目。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黛玉品格高尚,然而有時候看人世太透,便更傷感幽怨。
所以李紈夸: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
這和林黛玉在教香菱時候那句“第一立意要緊”是一脈相承的。
探春的《簪菊》也是,好就好在一句: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這一句頂一萬句。我有我的品格,隨便別人怎么笑話。
史湘云的《對菊》這一句: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也拔高了品格。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這句就很大氣,很湘云。別辜負秋光,別傷感。我們珍惜光陰珍惜現在的美好生活。
湘云、探春、林黛玉這三個人的風骨,各各不同。她們都寫出了自己的風骨。
寶釵她呢,一直認為寫詩不過是游戲。不值一提,打發時間而已。再加上她被自己出題時候的思路局限住了,沒跳脫出來。所以就落了三甲。
但薛寶釵對自己的落第顯然是不服氣的。
因為她接下來在《螃蟹詩》里是這樣寫的: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薛寶釵對人也好事也好,一直是很淡的。沒有人能真正在她心上,她也從來不把什么事真正放心上。看起來就一直很淡,淡的不真實。
但這次,她把心里話說出來了。我為什么無情呢?因為那些橫行霸道的世人不配我用心。
薛寶釵骨子里也非常傲,但她把自己的傲掩藏起來了。她像誰呢?
《士兵突擊》里的成才。
成才散煙,懷里三盒煙,十塊的給連長排長,五塊的給班長班副,一兩塊的給普通戰友。
薛寶釵其實也是。燕窩螃蟹這些真要出錢的,送給黛玉湘云這些主子姑娘。舊衣服小禮物,給主子身邊的貼身侍婢。襲人是賈寶玉身邊人,和別人不同,所以還可以幫她做針線。
看起來她對誰都好,和誰都打成一片。但誰都不在她心里,誰都不會是她的枝枝蔓蔓。
薛寶釵在賈府在大觀園,只想達成自己的成就,對這一干姐妹很難說她用了真心。
其實我一直很期待后四十回,經歷過世事變遷家族興衰后,會不會激發出她的熱毒出來。
林黛玉也好、史湘云也好、賈探春也好,她們對人對事都真心以待,不避諱喜歡誰也不隱瞞討厭誰。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所以她們不會在詩中隱瞞自己的性情。
林黛玉的骨,是我品性高潔,所以不愿意向俗世低頭。
賈探春的骨,是我的品格得不到那些俗世人的認可,但我也不在意那些人的認可。
史湘云的骨,是我也傲,但我珍惜當下。
薛寶釵的《畫菊》《憶菊》呢?美則美矣,沒有靈魂,像精致的表演,畫皮而已。
詩無骨不立。
寶釵無意在菊花詩上用心,只打算在自己設定的框架里游戲,落第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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