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魏武定四年深秋,晉陽渤海王王府的銅漏聲愈發沉重。高歡臥榻前的藥爐騰起青煙,將帳幔上的玄色龍紋熏得模糊。他勉力支起身子,指腹摩挲著案頭那柄缺口的青銅劍 —— 那是玉璧之戰時,親手劈斷西魏軍旗的佩劍。
“報 ——!斛律將軍求見!” 門外傳來侍衛急促的通傳。
帷帳掀起的剎那,高歡看見斛律金布滿血痂的甲胄,恍若又回到三個月前的玉璧城頭。
彼時三十萬大軍如黑云壓城,西魏守將韋孝寬卻在城頭豎起 “高歡小兒” 的挑釁大旗。
“大王!” 斛律金撲通跪地,鐵護膝在青磚上砸出悶響,“末將愿領五千銳卒,今夜便襲破玉璧南門!”
高歡的喉結滾動了兩下,干枯的手指撫過斛律金額角新添的傷疤。這個追隨他二十載的老將,此刻眼中仍燃著狼一般的兇光。“阿六敦,” 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你說,當年我們在廣阿破爾朱兆時,可曾想過會被堵在這彈丸小城?”
斛律金猛然抬頭:“那時大王率六鎮流民,三日急行百里!如今我等兵力十倍于敵……”
“十倍?” 高歡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暗紅血漬,“韋孝寬用汾水灌我營壘,以火箭燒我樓車,連汾河兩岸的樹皮都被他扒光做了滾木。你說,這是兵力的較量?”
帳外忽起朔風,卷著枯葉撲在牛皮帷幕上。高歡望向墻上的輿圖,玉璧城像枚釘子深深扎進東魏版圖。自八月圍城至今,瘟疫在軍中蔓延,三十萬將士竟折損了七萬有余。
“大將軍,將士們都盼著您再登望樓。” 斛律金的聲音帶著顫意,“只要您一聲令下……”
“令下又如何?” 高歡突然撐起身子,枯瘦的手指狠狠戳向輿圖,“你看這玉璧四周山勢,韋孝寬早把險要處布成鐵桶!當年爾朱兆在韓陵山被我五萬破二十萬,如今我三十萬卻啃不下一座孤城,難道真是天亡我高歡?”
這句話像塊巨石砸在帳中。斛律金盯著地上的血漬,想起三日前高歡強撐病體巡營的場景 —— 那個曾在沙場上橫槊賦詩的雄主,如今連上馬都需兩人攙扶。
“大將軍,當年您教導我等‘兵無常勢’。” 斛律金突然挺直腰桿,“韋孝寬雖善守,但西魏軍糧草只夠支撐半月。若我們佯攻北門,主力卻從汾水下游……”
“夠了!” 高歡劇烈喘息著躺回榻上,“你當韋孝寬是蠢貨?他早算準了我要斷其糧道!”他抓起枕邊的《孫子兵法》,泛黃的書頁簌簌飄落,“‘十則圍之,五則攻之’,狗屁!這天下哪有必勝的兵法?”
帳中陷入死寂,唯有銅漏聲滴答作響。高歡的目光落在案頭的羊皮戰報上,上面密密麻麻記著陣亡將領的名字。賀拔仁、段榮、竇泰…… 這些曾與他歃血為盟的兄弟,如今有的埋骨沙場,有的遠走西魏。
“阿六敦,你說,人為什么要打仗?” 高歡突然輕聲問。
斛律金愣住了。這個追隨高歡從懷朔鎮打到晉陽的漢子,從未想過統帥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為…… 為了一統山河,為了大王的霸業?”
“霸業?” 高歡發出一陣干澀的笑,震得床榻吱呀作響,“當年在洛陽城,我抱著孝武帝的遺孤,看著滿地焦土,就在想 —— 這天下究竟要流多少血才能太平?可如今……” 他的聲音突然哽咽,“我高歡也成了別人眼中的屠夫。”
帳外傳來更夫梆子聲,已是三更天。高歡掙扎著坐起,讓斛律金扶他到輿圖前。昏黃的燭火下,他枯瘦的手指沿著黃河、汾水緩緩移動。“韋孝寬此人,比宇文泰更可怕。” 他喃喃道,“他守的不是玉璧,是人心。”
斛律金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開口:“王上,西魏散布謠言說您中箭將死,軍中人心惶惶。不如……”
“不如什么?” 高歡猛地轉身,眼中閃過昔日的鋒芒,“讓我學那袁紹官渡戰敗,斬殺諫言者以立威?” 他抓起案上的酒壺,仰頭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順著胡須滴落,“阿六敦,當年我們在信都起兵,靠的是六鎮兄弟的熱血。如今要靠謊言維系軍心,我高歡還有何顏面?”
窗外的朔風愈發猛烈,帳角的 “高” 字大旗獵獵作響。高歡突然劇烈咳嗽,血沫濺在輿圖上,將玉璧城染成暗紅。斛律金慌忙扶住他,卻聽見低啞如雷的聲音:“傳令下去,明日拔營。”
“大將軍!” 斛律金目眥欲裂,“難道要讓韋孝寬恥笑我東魏無功而返?”
“無功?” 高歡倚著案幾,凝視著自己在輿圖上的倒影,“這三個月,我們折了七萬兄弟,卻連城墻都沒摸到。若再耗下去,只怕整個并州都要被拖垮。” 他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無盡蒼涼,“世人都說高歡百戰百勝,卻不知我這‘常勝’二字,沾滿了多少冤魂。”
破曉時分,晉陽王府的炊煙升起。高歡強撐病體登上望樓,看著營中士兵拆除帳篷。遠處玉璧城頭,“韋” 字大旗在晨風中舒展。他摸出懷中的青銅劍,劍鋒映出他蒼白如紙的臉。
“當年我在廣阿,一劍斬下爾朱兆的將旗。” 他對著劍刃低語,“如今卻連個韋孝寬都奈何不得。” 忽然將劍擲向遠方,青銅劍劃過天際,墜入汾河,驚起一群寒鴉。
斛律金匆匆趕來時,正看見高歡搖晃著扶住望樓欄桿。“大王!” 他伸手去攙,卻被高歡揮手阻止。
“阿六敦,你說,若我當年不反爾朱榮,安心做個懷朔鎮將,此刻會是怎樣光景?” 高歡望著天際的魚肚白,“或許會像那些流民兄弟,守著幾畝薄田,看著兒孫長大。”
“大王豈能效匹夫之樂!” 斛律金急道,“您心懷天下,志在……”
“天下?” 高歡打斷他,“天下太大了,大到能把人心都吞了。” 他突然劇烈喘息,喉間發出拉風箱般的聲響,“傳令斛律光,讓他在黃河渡口設伏。宇文泰若敢……” 話音未落,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望樓的青瓦。
武定五年正月朔日,高歡在晉陽病逝。臨終前,他攥著婁昭君的手,喃喃道:“玉璧…… 玉璧……” 沒人知道,這個征戰一生的梟雄,最后時刻究竟是在不甘未竟的霸業,還是在悔恨那七萬亡魂。
史書載:“神武之敗玉璧,智力俱困,因發疾。”短短數字,道不盡英雄末路的蒼涼。高歡一生縱橫天下,破爾朱、敗南梁,卻在玉璧城下折戟沉沙。這場戰役不僅改變了東西魏的戰略格局,更像面鏡子,照見了戰爭的殘酷與人性的復雜。
當我們回望歷史,發現戰爭從無真正的勝利者。三十萬大軍的尸山血海,換來的不過是輿圖上幾寸疆土的得失。高歡在玉璧城下的困獸之斗,何嘗不是無數野心家的縮影?
權力的誘惑讓人瘋狂,可當生命走到盡頭,那些所謂的霸業宏圖,終究抵不過一聲嘆息。
玉璧城頭的風依舊呼嘯,汾河的水依然流淌。而那個曾叱咤風云的高王,連同他未竟的野心,都化作了歷史塵埃中的一聲喟嘆。
正是:
唱罷陰山敕勒歌,英雄涕淚老來多。
生持魏武朝天笏,死授條侯殺賊戈。
六鎮華夷傳露布,九龍風雨聚漳河。
祇今尚有清流月,曾照高王萬馬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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