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寧夏海原縣。中國作協第八、第九屆全委會委員。現為寧夏文聯專業作家、寧夏文史館館員。寫作以短篇小說為主,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曾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根據其小說《表弟》改編的電影《紅花綠葉》獲得第3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獎。
石舒清給《文化藝術報》讀者的題詞
文化藝術報:說起石舒清,人們首先會想到您的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這個短篇發表在1998年第5期的《人民文學》雜志,后來被改編成同名電影,獲得了釜山電影節新浪潮大獎。27年過去了,《清水里的刀子》依然讓人怦然心動。寫作這個短篇的時候,您還不到30歲,那個時期您的生活、寫作是怎樣的狀態?
石舒清:寫《清水里的刀子》應該和我家里發生的一件事隱隱約約有些關系。我上大學期間,我的爺爺因故離世,給我造成了一定的沖擊。好像一時處在了某種困頓中,因此就被動地想了許多在那個年齡段不容易想到的問題,比如生死問題等。這些沉思的節點或者說火花后來就在《清水里的刀子》中體現了出來。另外我那個村子也一直有一種習慣,大字不識幾個的老百姓喜歡談玄論道,比如問你“死”這個字如何破解;“一”為什么橫著是一,豎著也是一等等,在這樣一種氛圍中成長起來不能不受影響。《清水里的刀子》可能也是這個背景的一個結果。寫作者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感受方式和表現方式,像《清水里的刀子》這樣的小說,現在的我也寫不出來了。一種在情緒和文字方面顯得熱烈和鋪張的小說,不會再成為我的寫作選項。不過對這篇給我帶來好運的小說,以及和它相關的一些人事,我始終抱有感念之意。
文化藝術報:您以短篇小說成名。當代文壇,能以短篇小說立足文壇的作家不多,印象中也只有劉慶邦、王祥夫、阿成幾個人。在您看來,要寫好短篇小說,作家需要具備什么樣的氣質?
石舒清:這是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就一定范圍內來看,以短篇小說為自己主要創作成果的作家好像身體都不是太好,像契訶夫、莫泊桑、魯迅、孫犁、蕭紅(蕭紅的長篇小說在形式上更像是短篇集)等,身體都不是太好。好像身體條件的限制是寫作者選擇寫短篇的一個原因。我自己一定程度上就是。但也不盡然,像您上面提到的劉慶邦老師、阿成老師、王祥夫兄,短篇成就卓然,但身體都是不錯的。作家為什么選擇了短篇小說這一文體,可能連寫作者自己也說不清的,因為結果是這樣,便就是這樣了。可能結果里包含著原因,又是不容易理出個頭緒的。我覺得短篇小說作家好像是動物里面的豹子、刀子里面的手術刀,體積不算太大,但有著相當的爆發力,能解決關鍵問題(當然只局限于文學方面)。打一個不很恰當的比喻,好比我們所面對的世界是一頭牛的話,那么長篇小說作家好像是背著這頭牛在走,而短篇小說作家卻是在牛鼻上拴了繩子,牽著這頭牛在走。這也是忽然想到的比喻,可能過一陣子自己就要推翻了。就我自己的感覺和體會來看,憑借短篇小說這一文體,足夠表達人的一切感受和看法。在我的寫作尤其是閱讀中,我確實感到了短篇小說的某種無窮盡性。史鐵生的《老屋小記》、莫言的《大風》等小說,在我眼里都是意味無窮的小說。
文化藝術報:您自己有一個觀點,希望您的短篇小說有詩性和日常性,這讓我想起王安憶對短篇小說的定義,她說“好的短篇小說就是優雅和溫暖的情感”,這個聽起來簡單樸素,要做到其實蠻難的。
石舒清:應該說短篇小說沒有一個一勞永逸的很具體的定義,本質上來說是難定義的,每個寫作者都是從自己的角度說出對短篇小說的理解和表達。就像任何一個生命都難以用語言說盡一樣,一篇好的小說也總是大于對它的分析和結論。但作家們在具體寫作過程中總結出來的那些關于短篇小說的標準,比如王安憶老師說她認為短篇小說就是優雅和溫暖的情感,我所說的好的短篇小說就是詩性和日常生活的渾然結合等等,雖然也只是一時體會,但真正要達到和實現這樣的標準,確確實實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文化藝術報:您的小說里寫了很多農家女性形象,她們刷鍋洗碗、掃地掃院、喂雞、修雞圈、納鞋底、拔麥子,她們的形象溫婉感人,您是一個很懂得女性的作家?
石舒清:您這一說,倒讓我想起一個童年印象來,就是小時候在村子里,給羊找草,我好像總是和一些女孩子在一起,覺得很是融洽,和男娃娃在一起容易被排斥。一些男娃娃因此在遠處吼喊著嘲笑過我。我姨娘姑姑相對多些,尤其姨娘,和我年齡都差不多,還有兩個姨娘年齡小于我,我舅舅也多。但我的印象是,和姨娘們待在一起,比和舅舅們待在一起安全感和融洽度都要更好一些。我覺得這可能說明了什么。而且在我的感覺里,女性好像更文學化一些,我寫出女性形象的愿望也要更強一些。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這是特別讓我動心、對我有指導意義的話,無論在寫作的路上,還是在實際生活的路上,我都會對這樣真理一樣的話信守終生。
文化藝術報:批評家李敬澤說您的寫作出于一種“僻靜的精神資源”,這是否和您成長的西海固有關?
石舒清:就這一問題,實際我應多說一點什么,但是我又不好確定我能說什么。要說的是,您用您的問題已經說出了答案。我覺得“僻凈的精神資源”和我的成長環境“西海固”是可以劃等號的。另外要說的是,李敬澤老師多年前的這一說法,對我有著提醒和指點的作用,于我的寫作有著長久的意義,我也提醒自己要像捉牛鼻子一樣捉緊著這話。
文化藝術報:我做過的很多訪談里,作家們都談到了童年記憶對自己創作的影響,童年記憶會不會給作家的創作定下基調?
石舒清:我總有至少一半文字是寫我的童年印象的,比如迄今為止我的兩個長篇小說,其素材或者說氣息主要還是和我的童年生活相關。童年像是一粒種子,決定了你一生都會是什么樣的。就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試著加以體會,覺得從文學的角度來說,我和我的童年有著一種臍帶永連的關系。童年決定了我的文學面貌。如果我有另外的童年,那么我的文學面貌相應地就會成為另一個樣子。
文化藝術報:西海固最早作為一個文學地理進入大眾視野,應該是張承志的《心靈史》,后來是您的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您后面又出現了一批作家,去年有部大火的電視劇《山海情》,講的也是西海固的故事。您出生在西海固,可否談談您的故鄉,故鄉對您的創作有何影響?
石舒清:我愿一言以蔽之:西海固對我,尤其對我的寫作有著決定性的影響。我是一個經驗性寫作者,虛構能力弱,所以我和故土是一種撕扯不斷的關系。有一個很執拗的印象,好像世上能成為故鄉的,其模樣都是西海固那樣的。不能想象故鄉還有西海固以外的樣子。聽外人講過,西海固寫作者在他們看來同質化比較嚴重,局外人可能看得更清楚,我們作為個中人,卻覺得西海固的寫作者各有面目,氣息上也決然不同,甚至有著鹽與糖那樣的區別。就拿西海固三個魯獎獲得者來說,郭文斌、馬金蓮還有我,好像不用睜開眼睛來看,閉著眼嗅一嗅氣息,就能憑氣息盲猜出該是誰的作品。您提到同樣寫西海固的張承志老師,他筆下的西海固,和我們三個西海固土著又有著截然不同的面貌和味道。在西海固詩人單永珍筆下,西海固竟混雜了一種藏區的味道,好像有著鷹的影子和老羊皮襖的味道。這真是難以言喻的。一個人一個西海固,每個寫作者都有著獨屬于自己的西海固。從這個角度說,我好像有了使命和價值,需要我寫出獨屬于我的西海固。
文化藝術報:三十歲后您調到了省會銀川工作,現在還經常回老家嗎,回老家會做些什么?
石舒清:我以前每年能回老家兩三次,每次回去待個半個月左右,回去的主要目的就是寫東西。 回家前也并沒有明確計劃,沒有素材,想著回去再看吧,回去碰運氣找素材,往往也就找上了,很少空手回來。 每次回家,我都會寫三五個短篇小說。 和父母親說說村子里的事情,去幾個舅舅家走走看看,有意無意就得著素材了。 我父親有記日記的習慣,我父親的日記是一種回望性日記,把自己的經歷印象等用日記的方式記下來,父親當過民辦教師,是用那種教案本寫日記,寫了差不多有一百本,我從中找出不少素材,寫成名字叫《父親講的故事》的小說。 我三舅是個皮匠,在一間窯洞里常年做牲口擁脖,肚子里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故事,他的講說又極生動。 我從我三舅那里聽到的小說能收一本集子。 有一年我回老家待的時間比較長,過了四十天,我用這些時間寫了一本書,叫《底片》,寫的都是我村里的人事,從家人寫到親戚,又寫到鄰居,寫到村里給我印象深的人事。 可以說寫了一份文學化的村史。 后來在《十月》發了出來。 這是我回家最有收獲的一次,也是我難忘的寫作經歷,一直祈禱著這樣的寫作,平生能有上那么三四次,我就足夠知足足夠感恩了。 近十年我回家很少,因為家里的一個變故使我回家少了一些。 十年內我在我老家縣城的街道上出現不會超過半天,說來真是難以置信。 我是一個行動力不夠的人。 這是應該檢討和反省的。 但老家始終在我心里占著最重的位置。 有時候看到從老家來的班車,看到車上老家的名字,會有很強烈的觸動。 是別的任何一個地名都不能比擬和取代的。
文化藝術報:《農事詩》開始,您的小說開始有了變化,在創作談里,您認為這是“一篇比較特別的小說”,是從小說的形式上開始新的探索?
石舒清:《農事詩》和我以前的小說有不同。 也講不清為什么忽然就寫了這樣一篇小說。 這是一篇沒有具體主人公的小說。 寫了一個群體,群體中沒有哪個人是突出的或者面目清晰的。 寫了與這個群體相關的一種時代背景和氛圍。 寫作的過程很愉悅很順利。 現在要說,寫這篇小說,可以說我第一次隱隱約約有了文體意識。 之前我一直強調內容的重要,甚至是輕視形式的。 我的一個說法是,長得再丑的金子也是金子。 但是從那篇小說開始我的觀點有了變化。 好比一塊長得像觀音的石頭,是會好過同樣分量的金子的。 我認識到沒有好的形式,好的內容也不容易出來。 現在我會把形式看得和內容一樣重要。 一些文體意識比較強的作家,像魯迅、略薩等,會讓我有強烈的學習興趣。
文化藝術報:很多作家的寫作都是從短篇、中篇再到長篇,您似乎中篇小說寫的不多?
石舒清:其實我剛開始寫作時對中篇小說這種文體是很有興趣的。比如1993年4期《朔方》發過我一個小說輯,就由兩個短篇和一個中篇組成;我老家的刊物《六盤山》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發過我六萬字的中篇小說《黃土魂》,《回族文學》也在同時期發過我六萬字的小說《月光下的村子》。我的閱讀興趣里,短篇、中篇、長篇,應該說,最愿意讀的倒好像是中篇,我讀長篇小說的興趣歷來不強。說句讓人笑掉大牙的話,就算是《紅樓夢》,我也沒有通讀過一次。短篇讀起來總感到不是十分過癮,最喜歡讀的應該是中篇。但我后來專注于寫短篇小說,長篇小說也寫過兩部,中篇近二十年來確實沒有怎么再寫過。什么原因,我自己也想問問我原因在哪里。如果問魯迅先生為什么中篇小說寫得少,也許先生自己也未必能說出答案來。
文化藝術報:2011年,您發表了短篇小說《借人頭》,從這個時期開始,您轉入了歷史小說創作,這個變化有些大,為何會對這個創作領域發生興趣?
石舒清:如果不存心編故事,而是實話實說,那么就要說,我忽然轉入寫歷史小說,并不是出于一個明確的計劃或者說選擇,就像從村子去縣城一樣,從村子的土巷出來,走幾步就是去縣城的柏油路,自自然然就走上去了。后來寫得多了,慢慢才有了意識,把根據資料寫作作為了自己比較重要的一個寫作選項。我一直喜歡逛舊書攤,這習慣甚至可以從我上中學時算起。慢慢就積累了不少資料,一些包含著小說因素的資料觸動了我,我就順勢寫成了小說,結果是一發而不可收,這許多年來我基本都是憑資料寫作。憑資料寫作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多了一個寫作的路子;困擾我的一點是,我常常感到資料不能為我所用,反過來我卻受著資料的脅迫控制,難以自在充分地施展拳腳。記得和寧夏評論家白草交流時,我說了一句需要我不斷溫習的話,就是我寫此類小說,絕非是用小說的形式寫歷史,而是從史料中找出我心儀的小說來。所以對資料的取舍和運用于我而言就成為頭等重要的事。老實說,憑資料寫作總沒有寫西海固題材那樣來得得心應手。所以繞一個大彎子后,我希望還是能回頭去寫自己的老家。
文化藝術報:2014年您因身體原因,暫時中止了小說寫作,養病期間寫了大量隨筆,小說家寫隨筆是消化素材、尋求自己的藝術形式?
石舒清:2014年,我在西安西京醫院做了心臟換瓣手術,之后有差不多四年沒有寫小說,一直擔心手因此生了,從練筆的角度考慮,我堅持每天都寫幾句,寫隨筆甚至寫詩。我每年寫隨筆大概有三十萬字左右,不是為了發表,全部的考慮就是為了練筆。我是寫在手機上,一小段一小段的樣子,名之為《手機文錄》。我用寫隨筆和詩的方式保持著自己和文學的聯系。我有個很執拗的想法,覺得只有寫小說才算是自己真正的寫作。所以雖然寫了不少非小說的文字,我依然覺得這個階段算是自己寫作的空白期。到 2017年,河南《百花園》的王彥艷主編和我約稿,《百花園》是一份專發小小說的刊物。剛開始沒敢答應,覺得停筆太久,寫小說完全沒有信心。但王主編過段時間就催一下,在這樣的督促下,一個下午,我躺在沙發上,在手機上寫了一個兩千字左右的小說。應該說寫完后我有些激動,倒不是覺得這小說寫得有多好,而是我又開始寫小說了,而且確實是完成了一篇小說,完成就好,哪怕這僅僅是一篇小小說。我有些忐忑地把小說發給了王主編,王主編竟然以比較隆重的方式發了我這篇小說,還推薦《小小說選刊》選了一下,還給了我《百花園》年度小說獎。我由此又開始了寫小說。所以對鼓動我寫小說的王彥艷主編,我充滿了感激之心,覺得她是在一個關鍵的節點上,像我的福星似的推助了我一把。
文化藝術報:在一篇隨筆里,您寫到一直對詩有著強烈而持久的興趣,日常閱讀里,詩也占著一個相當的比例。很多小說家都是從寫詩開始文學之路的,您在寫小說之前,是否也寫過詩歌?
石舒清:我和詩的關系是,我是一個忠實的詩歌閱讀者,但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詩歌創作者。我有過寫詩的嘗試,但很少發表過。手術后,怕停筆手生了,因為詩歌篇幅短的原因,我就以寫詩的方式來練筆,首先是在《朔方》發了一大組,《詩選刊》和《詩刊》還選了部分。但我最好的兩個朋友,一個是詩人夢也,一個是評論家白草,對我的詩都評價不高。我也覺得我沒有很好地掌握詩這種文體。所以當我可以寫小說后,我就沒有再寫詩。但堅持對好詩的持久閱讀和欣賞是我對自己的嚴格要求。我認為最好的文字和最微妙的感覺都在詩里。我覺得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可以不寫詩,可以寫不好詩,但如果對好詩沒感覺和認知能力,那么他肯定也寫不出好的小說來。
文化藝術報:2018年,您連續發表了兩組帶有系列性質的短篇小說《凌伯講的故事》和《九案》。批評家白草說“這是目前石舒清短篇小說創作的一個追求:寫得要短,意味須長”。
石舒清:正是因為有了2017年在《百花園》的再試身手,才有了2018年的發在《十月》的《九案》和發在《花城》的《凌伯講的故事》。評論家白草說了我的一個寫作追求:“篇幅要短,意味須長”,其實篇幅不能不短,因處于病后恢復期,這實際上是一個客觀限制;在篇幅短的情況下,追求其深長意味,就是應有之義了,不然還寫它干什么?寫作口號聽起來好像有些豪邁,究其實卻有不得已處。
文化藝術報:2006年,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底片》發表于《十月》雜志,有批評家指出這部長篇更像是一部短篇小說集,用短篇小說的方式寫作長篇小說,這是您有意為之嗎?
石舒清:我前面說過,《底片》是我很難得很愉快的一個寫作經歷。本來是想著寫寫家里給自己深刻印象的幾個老物件,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越寫越多,剛開始完全沒有想到會寫出這么多,幾乎是寫出了一個階段的文學化村史。因為剛開始是想寫短篇,就以短篇的形式寫了下來,包括我后來寫的長篇小說《地動》,也是用這一形式寫的。只能說,既然近乎不自覺地運用了這種形式,只能說明這種形式更適合我吧,或者說,我只能寫這種形式的長篇小說。當然寫的過程中,我也是有參照的,比如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和蕭紅的《呼蘭河傳》,我覺得都是我這種形式的長篇小說,后來看到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似乎也是這種形式。這種形式也有一個短處,就是作品不好歸類,那么到底是算長篇小說呢還是算短篇小說集?從各自的角度都能說出道理來。從我的角度說,我自認為這就是我能寫出的長篇小說,《底片》寫的是我的村子,《地動》寫的是老家百年前的一次大地震,內容上有統一性和整體性。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對有特別形式的長篇小說是有強烈興趣的。
文化藝術報:《底片》后來再版的時候,您將書名改成了您老家村子的名字《三岔河》,這有特別的意義嗎?
石舒清:《底片》后來再版的時候我把名字改作了《三岔河》,這是一次必要的吻合我心理愿望的改動,我村子名字就叫三岔河,這一改,就像從大名改回了小名,感覺和自己的村子更貼近了。給自己的村子做了一件值得做的事的感覺,讓我很受用很安慰。
文化藝術報:您的第二部長篇《地動》,為紀念1920年“海原大地震”100周年而作,寫作這部長篇,您都做了哪些準備?
石舒清:有寫《地動》的心思,應該是我開始寫作不久就有了,從小就聽到關于這次大地震的故事,見到大地震破壞的深重痕跡,這個印象和觸動都會是很強烈的。開始寫作不久,就覺得大地震是很值得寫的一個題材。但直到大地震百年紀念期到了,才寫出了這部小說。說得夸張些,倒好像是冥冥中有些安排的意思。我本來也是想寫一組小說,就自己的寫作習慣和體能來說,連寫三萬字也不敢想,但是就寫出了一本書。前后大概寫了有四十天左右,每天寫一篇,狀態好的時候,一鼓作氣,一天會寫兩篇。一天晚上,已經睡下了,忽然有了一個素材讓我有觸動,于是就寫了出來。我覺得寫長東西有個好處,就是把一些沉睡的記憶和素材會激活,會勾連出來。所以寫《地動》,說我準備了幾十年也不完全算是虛話,但真正著手準備,從各方面著意搜羅素材,也就是兩三年的事。其中大多數素材都是我縣的一個作家,和我同姓同族的一個女作家提供的,她叫田玉珍,寫散文詩,一直在我縣地震局工作,收集了不少關于海原大地震的資料,不知從哪里得知我要寫這個題材,就把她手頭的資料擱在我小區門房,然后短信通知我去取。完全是無償贈予。田玉珍是一個很特別的人,雖為女子,卻常開著車在老家的山山洼洼角角落落跑來跑去,發現了老家好幾處有文物價值的地方,又長于攝影,感受又極特別,說到我的小說《地動》,田玉珍是一個不能不說的人。小說的名字是詩人楊梓起的。《地動》發表在了《十月》長篇版,責編是我在魯院的同學,詩人谷禾,他給了我及時的鼓勵。《地動》能得以順利面世,陳東捷、韓敬群、谷禾、江汀等諸師友是我不能忘記的。
文化藝術報:您大學上的是固原師專英語系,您的創作是從這里開始的,大學時期您就開始發表作品,那個時期發表作品要比現在艱難很多吧?
石舒清:我上固原師專的時候,固原師專的文學氛圍很好,當時固原有影響的作家幾乎都是固原師專畢業的,固原師專的校長丁文慶先生是詩人,副校長慕岳先生是評論家,文學環境和氛圍都是很好的。我一直喜歡文學,在學校閱覽室看到有《新疆回族文學》,就把一篇東西投出去了。這篇小說的發表讓我開始了我的文學旅程。當然此前在《固原報》上也發了幾篇豆腐塊。記得一篇散文的副標題就是“擬賈平凹”,就是跟賈平凹學寫作的意思。我很慶幸我在固原師專讀了大學,如果到別處上學,我現在是不是一個文學寫作者,就不好說了。
文化藝術報:您的文學啟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小時候在農村老家,都讀些什么書?
石舒清:我的文學啟蒙應該很早,很早就對文學有了興趣。應該是十一二歲的時候,記得黑洞洞的屋子里靠墻有一只小木箱,木箱上有一摞書,其中有《水滸傳》《侍衛官雜記》等,這摞書就成了我童年的一個重要記憶和樂趣所在,當然是看不大懂,但從那時候就開始有了關于書的記憶。我父親其實讀了有半年書的樣子,但是喜歡讀書,在我那個村子里可謂獨一份,這是我得天獨厚和格外幸運的地方。我印象里正式讀的第一本書是《新兒女英雄傳》,一邊放羊一邊讀,還把讀到的講給一同放羊的發小聽。如果這個算是文學啟蒙,那么對于這樣的啟蒙我記憶深牢心存感激。
文化藝術報:看過一篇文章,寫到您父親60歲后,開始寫家史和自己的回憶錄,經過他整理,再經過您整理發表得以流傳。您父親寫了100個本子,一個本子大概3萬字,300萬字,這是多大的體量。可否談談您父親,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石舒清:我父親讀了有半年書,然后爺爺因為當時的社會原因勞改去了,奶奶也在39歲的年紀突然去世,當時只有15歲的父親就成了家里最重要的勞力。父親一輩子喜歡讀書,白天參加隊里的勞動,晚上就著煤油燈讀書睡著了,把自己的頭發都燒著了。隊里開會念報紙等等都是父親的事。父親還義務給村里人寫信。有喜事的時候父親還會抄起毛筆給人寫對聯。因為有點文化的原因,當了多年隊里的拖拉機手,后來又考上了民辦教師,在村子里當了許多年民辦教師。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父親常常給我謄抄稿子,父親的字寫得不錯,書面干凈,好辨認。我投去刊物的很多稿子都是父親給我謄抄的,所以后來有一段時間父親身體不好,不能再給我抄稿子,他抄稿子的印象就讓我既心疼又神往,想什么時候父親又能給我抄稿子呢。后來父親忽然開始了寫日記,寫了許多年許多本。我的一個揣測是,父親之所以寫日記,一個主要的目的,就是想方設法要給我提供一些寫作素材。所以在我們那不太崇尚讀書的村子里,父親可謂是一個異數,我能有這樣一個父親,當然是我的幸運了。
文化藝術報:哪些作家對您的創作有過影響?
石舒清:我閱讀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家不下100個,今天我順手先寫出10個中國的來:陶淵明、司馬遷、白居易、蘇東坡、柳宗元、魯迅、李叔同、史鐵生、張賢亮、莫言。
文化藝術報:您心目中理想的好小說是怎樣的?
石舒清:我喜歡的小說(限于短篇)深情又沖淡,簡明又豐富,瑰麗又樸素……就是能把多個兩極性的東西不著痕跡地統一在一個作品中,舉例來說,就像魯迅的《孔乙己》《傷逝》《出關》,史鐵生的《老屋小記》,張賢亮的《普賢寺》,張承志的《輝煌的波馬》,莫言的《大風》《白狗秋千架》《小親疙瘩》等都是我心目中的好小說。
文化藝術報:可否談談您的閱讀經驗,您平常都讀些什么書?
石舒清:我現在的一個讀書體會是,讀書像交朋友,并非多多益善,讀書到一定程度,就要下功夫挑出一定量的書來,比如 100本到 300本,作為案頭書或者常讀書。我讀書不外乎文史哲方面的書。對史書的興趣更強一些。近年來喜歡讀各種資料和非虛構作品,有時候一些工具書也會讓我有相當的閱讀興趣,比如各類典故和諺語書等,會帶來很特別的閱讀感受。中醫醫案、刑事民事判決書等等,也是我多年來的一個閱讀喜好。我的閱讀總體說來是一種非正式閱讀,不下大功夫,總是憑興趣。
文化藝術報:我們年齡差不多,在我們開始寫作那個時期,先鋒作家紅極一時,您有沒有受過先鋒作家的影響?
石舒清:先鋒作家給過我一點影響,比如不用標點符號寫一大段這種事,我就干過,但跟在先鋒作家后面走了幾小步我就撤離了,覺得自己永遠做不了一個時尚的人,老實人也有老實人的辦法,而且無論做人作文,我都覺得老老實實不討巧不取巧的路子是更可靠的。
文化藝術報:對青年作者,您有話要說嗎?
石舒清:這么快就到了給年輕人說話的年齡,讓人感到沮喪和發蒙。時間真是太快了,迅速貶值的鈔票似的,不經花。
要對年輕人說:人生難得,好好生活。
文化藝術報全媒體記者 劉龍 趙命可
(本專欄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如果你喜歡本文,請分享到朋友圈
想要獲得更多信息,請關注我們
責 編 | 姜 瓊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