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頂針
編輯|朱靜遠野
疫情的第四個月,我夢見房東大娘去世了。遺囑里,她把這間小屋留給了我繼承。
那天早上,她在天臺養的大公雞出奇地安靜,讓我難得能睡到自然醒。
八點,陽光依舊照不到床邊。如果這間出租屋真的由我處置,我一定第一時間把這面遮光的墻敲掉,換上落地窗,四面都刷上不掉漆不掉灰米色,放木質的桌椅,再用隔音板把門封得死死的,養花,養狗,好好養自己……我睜著眼睛不動,夢著繼承之后的事。
這是北漂的第六年,也是入住這里的第六年。住在五環外的城中村,揣著很多隱秘的想法,擁有很少的朋友,還有遠在老家不太能理解我的爸媽,以及零段親密關系。但北漂的淘金夢還沒散去,我還有力氣幻想。
幻想是外來移民的"貧困補貼",原住民并不需要。
跟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房東大娘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未聽她說過自己的白日夢,更別說真的做夢,她好像連睡覺都很少……總是生活在現實里,一分一秒地過著當下。
她是跟我完全相反的人。
01
她有自己的房間
她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甚至一棟自己的房子。
但她卻用垃圾填滿它,我完全不能理解。
她好像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個城中村里,從這里單純只是個村子開始。她出生的時候這里還不算北京吧,在田地里收麥子的她估計也很難想象,二環擴到了六環,奧運引來了五環,環環相扣的社會變化,把她圈在了文明的城市里,身份證變成了城市居民,晚年還住上自建樓房,來來回回上百個人叫過她房東,但她卻一心只想著村里的那十幾個大垃圾箱。
可能因為房子太大,她總想用點東西填滿它。
于是她就這樣豐滿著自己的垃圾博物館:一樓主要儲存金屬,大到變形的自行車車筐,小到泛黃的花灑,一切能按斤算買的鐵塊兒,都敞開地堆在樓梯間。二樓走廊摞著上了年紀的大件,床頭柜、冰箱、洗衣機……拉起屏風甚至能拆包入住。三層整潔得多,兩個一米五的床板互相靠著,像曾經在上面安眠的兩個人,如今輪到蜘蛛在上面結網、打盹。四層是最有生活氛圍的。因為房東大娘就在這層的盡頭,最大最明亮的那個屋里。她把自己生活空間延伸到整個樓層,五六瓶洗潔精、十幾管牙膏頭……隨處可見用到底兒的瓶瓶罐罐。唯獨裝米面的袋子永遠是滿滿的,天臺上好幾只雞靠它們下蛋。撿雞蛋是大娘除了撿垃圾外最喜歡的事。
"這間最好了!對面就是我屋,安全得很。"簽合同前,大娘還在夸獎我即將入住的小隔間。而我滿腦子想的卻是"它留不住我"。六個月,只要從實習期順利轉正,工資漲到六千塊,我會馬上搬走。繼續我從容、向好的北漂夢。
于是我有了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即使再小再破,也足夠裝得下關于我的故事。讓我可以自由地在這些故事里游走,翻看。哪段都不是精彩絕倫,但哪段都舍不得扔。就這樣,我在這一住就是八年。
房東大娘忙著揀她的垃圾,我慌亂地集著我的故事。
門簾對著門簾,生活映襯著生活。
直到搬走后,我還總會想起她,好的壞的,破破爛爛的,都是我與她在一個屋檐下共享的,值得撿回來,反復回看的。
02
她,很不文明
入住的前四年,我很少在家。
生活可以胡亂地過,但工作不能。當時的我還天真地奉行這個準則。于是每天睜眼就頭腦風暴,關注最火的營銷事件,把自己包裝成頭腦精明的廣告人,去看展,蹲livehouse,出國游,朋友圈發機靈的文案,自己消費,為了引導更多人消費。后來我看過一本叫《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的書,才明白那幾年的想法,其實很笨蛋。
那時,外面的世界有著魔法一般的吸引力,而村子好像是我文明生活的分界線。
踏進去,一切從有序回歸混亂。
我不止一次撞見,房東大娘因礦泉水瓶的歸屬權問題,與"競對"互罵,紙殼和舊衣回收的權益也時常引發分歧。不過她從來都不讓自己吃一點虧。隔壁新造的煙囪離我們進了半米,大娘就把我這輩子聽過所有的臟話,全拿出來問候了他們全家。這些時候我大多會扮演一個合格的旁觀者,盡量掩飾好自己嫌棄的嘴角。偶爾抽空佩服下,年過七旬的她,還能熟練控制住自己的血壓。
當我全情投入廣告事業時,廣告也向我展現出它的真面目。
它浮躁、虛偽甚至存在著諸多偏見,當時年輕的我會把這些問題歸結于自己,隨之而來的是越演越烈的自我否定,原來那些我引以為傲的工作美德:尊重、克制、全力以赴,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味地迎合,用來掩飾心里的自卑。
忘掉一段故事最直接的方法是扔掉它的遺產。離職當天,我把剛到手的員工福利大禮包扔進垃圾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在第四年處結尾。在失望、興奮和不安的多重情緒沖擊下,我還保持著最后的理智,選擇了村里離出租屋最遠的一個垃圾箱,扔掉它,就是為了避免被房東大娘撿回來,眼不見心不煩吧。
可撿垃圾這種野蠻的生存行為,跟房東大娘這個人一樣,遠遠超出了文明人的理智思考范圍。第二天一早,扔掉的東西鬼打墻似地出現在了她"新鮮的收成"里。
"誰這么敗家子兒,都好好的。白瞎了白瞎了。"
水杯、筆記本、鉛筆……大禮包中的物件一樣樣地被她翻出來。
我一邊忍著眼淚,一邊忍著想搶回東西的沖動,低頭出門,假裝在村外的文明世界里,還有我的一席之地。
那天回到家,在我的隔間對面,看見一束野花正在夕陽下招搖,就插在我扔掉的那個水杯里的。一定是對門這個撿破爛的老太太干的。在這個垃圾遍地的城市角落,每一件被拋棄的東西都有可能獲得重生。水杯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容器,而成了盛放新生命的溫床。這讓我想起老家院子里,姥姥總是把破舊的搪瓷盆種上幾棵青菜,把裂了的水缸放上幾尾金魚。在她們手里,每一件廢棄物都能找到新的活法。
打那以后,我開始試著融入這棟不文明的垃圾堆。正因為這種不符合常規的思路,人,才不容易陷入死胡同。
文明與不文明,不過是人的主觀判斷。
03
愛不是她的動力
房東大娘的名字,我是在很久后才知道的。銀行轉賬的收款人是她,說明收租的是她,房子的戶主是她,幫忙辦居住證的是她,聯系安裝網線、修水管、刷墻面的都是她……當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時,門里的一切都是她操持。
久而久之,甚至忘了還有房東大爺這么一號人物。
房東大爺應該是跟她分居了。而且人很"沾花惹草",用大媽的話來說是"見不得人的勾當"。也能看出來,大爺對自己的"勾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每次回家都會搞出很大的動靜:摩托車打了油,廣場舞音響伴奏,180的身高撐起白襯衫,黑皮鞋,假雷朋墨鏡,就差手里的一根古巴雪茄。
而她一年四季都戴著一頂紅棒球帽,一雙洗得發舊但很白很白的布鞋。這套行頭像是長在她身上,以至于我想不起來她冬天會穿啥,腦子里只有她頂著紅帽子踩著白鞋,仔細翻垃圾箱的背影。如果不是他們少得可憐的對話,我會以為他們活在不同年代。
如此不同的兩個人,曾經是如何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又是如何分開的呢?真是個無解的問題。
很難想象房東大娘愛過誰。一般情況她對誰都是愛搭不理。
不過也有個例外。她很喜歡我樓下的租戶,雖然他是在我后面三年才搬進來,而且只住了一段時間就走了。但那段時間,她總是跟我提起他。
"小W早早出去了,你不知道嗎?"
"這個快遞是小W的,要不你給他捎上去。"
我跟小W是同事,他問了我幾次住在哪,直到有天他決定搬到我樓下。
他長得周正,穿得干凈,很討老人喜歡,也很討女人喜歡。我不太敢喜歡。
他人確實挺好,我們偶爾一起吃飯,除此之外,不再有任何打擾。即使這樣,我還是會想方設法的減少碰面,刻意地跟他錯開時間上下班,周末假裝不在家,真的打了照面,也會假裝有事,不會聊很久。我還沒準備好進入一段關系。
直到某天下班,他跟另一位女同事一起離開。打卡后,我看到他們自然地牽起手。
"就算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的軌跡也會完全不同,所以很難結合。關于‘生活在一起’,有的人單純的喜歡‘生活’,有的人則更喜歡‘在一起’。還好,他們都很懂得自己。"
最近一次看到房東大爺汽車摩托呼嘯離開時,大娘若無其事,紅帽子在她頭上悄悄傾斜,看著甚至有點俏皮。我在心里寫下上面的這段話,給那個無解的問題寫了個臨時的答案。
這時,樓下小W早已搬走幾年,就在他換工作不久后。他結婚,升職,朋友圈里看著,生活美滿。
我很替他開心。
04
她與她們的老年故事
入住的第五年,我又續了租金。就算新工作單程通勤要一個多小時,我也不再想著搬走。我單方面認定,我跟房東大娘在互相照應。
當然,大娘肯定不知道我的內心戲。收房租時,她還是會先叫一聲我“姑娘”,然后報上一串數字。
與此同時,在新的工作環境里,我的稱呼被猝不及防的加入了一個“姐”字。讓我有些恍惚。
姑娘,姐,阿姨,大娘,婆婆,奶奶,老太太——在之后的幾年里,這些稱為會順其自然的銜接,但我好像還沒準備好如何順其自然的迎接。這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在“姐”和“老太太”之間,我卻找不到任何有效的參考。
房東大娘成了我身邊唯一一個“活著的”老女人。我越來越喜歡觀察她。她喜歡紅色,給母雞保暖的舊衣服,是各種明度的紅,大雪后,母雞的襁褓顯得格外壯麗。她的腳步聲沉重,上到三樓就可以聽見,但手上的動作卻很輕,會非常小心的抹掉花瓣和白鞋上灰塵。
她還時常讓我想起自己的姥姥。她們出生年代相同,身高相同,面相仔細端詳起來,都有幾分相似。銀白短發,搭配亮色會很好看,眉心皺總是一刻不散,嘴角有時會帶著唾沫,比人看得很輕,她們自己卻很難察覺。大概命不好的人,都不愿停下自己的手腳。姥姥手里也總是拿著她的“破爛”,有時是織了一半的毛衣,有時是拆得只剩領口的舊衣服。不同的是,姥姥沒能活到七十歲。在我大學畢業前,她因胃癌離世。如果她還在,我應該很難下定北漂的決心。
我時常幻想自己年老時的樣子。有時是從容的,有時是拮據的,取決于我那段時間看了哪本書。夢里我是瀟灑毒舌的佐野洋子、是疏離又多情的奧麗芙基特里奇、有時是快手上穿著擦邊的農村婦女,有段時間總是夢見在香港街頭看見的另一位撿垃圾的“老婆婆”,暴雨中,我們匆匆對視,一邊是莊周一邊是蝶。
我好像想要通過觀察很多很多衰老以后的老女人樣本,來想想自己變成老婆婆的樣子。
原來,我在害怕衰老。
05
她,不怕
在入住的六年里,房東大娘的身體也在肉眼可見的衰老。疫情后更是瘦了一大圈。
不過撿垃圾好像一天也沒耽誤。我有點怕這種毫無干預的走向。
夢見她去世的那天下午,我拎著幾個提前準備好的空塑料瓶,借機跟她搭話。
“咋瘦這么多啊?生病了嗎?有沒有去醫院檢查下?”突然的熟絡讓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尷尬。
她顯然沒想到我會主動問。盯著我從半彎著腰到挺直身板,我看到她那很老很老的嘴角,在這個過程里變成上翹。
“吃的變少了。天氣太熱了啊。沒有不舒服呢。”這些回答在我看來更像是敷衍的話。
我有點垂頭喪氣。除了房東大爺,我幾乎沒見過她的其他家人。腦袋里全是“日本有一位孤獨死被鄰居發現”的新聞。當天晚上,我給老家的媽媽打了個電話,問了問她的身體情況。也提起了房東大娘。“要不你帶她去醫院檢查檢查?”我以為很難理解我的媽媽,卻時常能替我說出心里話。
但接下來的兩天我沒看到房東大娘。再出現時,她叫住剛下班的我,領我到屋門口,轉身取出了一份體檢報告。“我想還是聽你的去做個檢查,你看,都正常,就是血糖有點高,醫生說我這個年紀已經很好了!”我不是很懂,但一直認真盯著報告上的數字和箭頭,心里高興,眼睛微酸。
“放心吧,放心吧。”直到我關上自己的房門,大娘還在小聲的回應。
我很開心她能為自己的健康這么上心。
原來,老人也有足夠的能力照顧好自己。
原來,衰老不過像吃飯睡覺一樣,提前考慮解決不了問題。
原來,它也沒什么可怕的。
06
留下的她和離開的她
在這里住到第八年,我決定搬走。
睡在新公寓的一周后,我寫下“心愿達成!今年我終于擁有了一面白墻,一扇落地窗和一張能曬到太陽的床。”
當天晚上,我又夢見了房東大娘。我們門對著門,她依舊健康,我也在天天向上。過幾年她可能不記得我,但我很開心能有這些日子可以回望。關于我愚蠢和莽撞、疏離和自卑、擔心和放心,都有這樣一個人,讓我提前窺見。
搬走后的第二年,我又回到村里,很明顯,遠遠的就能看見,在綠色的垃圾桶旁,還有頂小紅帽。我們親切地打招呼,她留在這里繼續收垃圾,我離開,并帶走了我們的故事。
寫作手記
這是一次不太坦誠的傾訴,可能你也看出來了。有些該深挖的戛然而止,遇到模糊的,我還是選擇了逃避,可能這幾年里的故事,我現在還沒能找到真正的意義,希望以后的日子,能越過越明晰吧。故事里關于房東大娘的描寫,唯獨是我松了口氣的部分,很想看到她得知有人為她寫了篇文章后的表情啊。”淡淡的”,遠野老師說,有很多人的文字就是這樣”淡淡的”,我喜歡這個形容,也喜歡遠野老師的鼓勵,最后,也希望你,能喜歡這個淡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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