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南朝齊廢帝年間,被割舌的樂妓與盲眼琴師。
啞妓念奴被賣入宮廷教坊司,因能讀懂琴譜被指派照顧失明的宮廷琴師墨白。
某夜她偷彈《廣陵散》,琴弦突然斷裂,墨白指尖沾到她指腹血跡:"你懂的曲子,比我想象的多。"
《啞宮調》,作者 地玄師
01
我蜷縮在教坊司最潮濕的角落里,數著地磚上的裂紋。第三十七塊磚,右上角缺了個小口,像被什么利器狠狠鑿過。我的舌頭也是那樣缺了一塊——不,是全部沒了,齊根切斷,只留下一個會流口水的肉洞。
"新來的啞巴,過來!"劉嬤嬤的尖嗓子刺得我耳膜生疼。我趕緊爬起來,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她們都說我運氣好,被割了舌頭還能進教坊司,不用去做軍妓??晌抑?,那是因為我識得琴譜。
"墨白先生今日要試新曲,你去伺候。"劉嬤嬤扔給我一套素白衣裙,"記住,不準發出任何聲音。先生眼睛看不見,耳朵靈得很。"
我抱著琴譜穿過回廊時,聽見兩個樂妓在嚼舌根:"那瞎子脾氣古怪得很,上月趕走了三個伺候的丫頭。""聽說他以前是太子殿下的琴師,太子死后才......"
我腳步一滯,有什么尖銳的東西突然扎進記憶里。太子殿下死前......那支曲子......
墨白的居所出乎意料地簡樸。我輕輕推開門,看見一個白衣男子背對著我坐在窗前,十指虛按在琴弦上。陽光透過窗欞,把他消瘦的輪廓描成金色。
"《幽蘭》第七段,第二徽位按音不準。"他突然開口,聲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石。
我嚇得差點打翻茶盤。他明明沒回頭,怎么知道我在看琴譜?
"新來的?"他轉過身,空洞的眼睛對著我的方向,"過來。"
我跪坐在他指定的位置,發現他的琴案上積了薄灰??磥砩弦粋€伺候的人不夠盡心。當我用絲絹擦拭琴身時,他的手指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你的手在抖。"他松開我,"怕我?"
我搖頭,才想起他看不見。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把我的手按在琴弦上:"《梅花三弄》的泛音部分,演示給我聽。"
我僵住了。自從被割舌后,我再沒碰過琴。那些曾經爛熟于心的旋律,都和血一起咽進了肚子里。
"不會?"他冷笑,"那怎么看得懂我修改過的減字譜?"
我這才發現琴譜邊緣有密密麻麻的批注。他是怎么察覺到的?難道盲人真有傳說中那么神?
"罷了。"他松開我的手,"酉時三刻我要去東宮舊址祭奠,準備香燭。"
我如蒙大赦,卻在收拾琴譜時瞥見一頁殘破的《廣陵散》曲譜。那個瞬間,我仿佛又聽見太子殿下臨終前嘶啞的哼唱,看見他指甲里凝固的紫色血塊......
東宮舊址陰冷得像座墳墓。墨白跪在荒廢的庭院里,焚香的動作精確得像是用尺子量過。我站在三步之外,看著香灰被風吹散。
"你認識太子。"他突然說。
我渾身血液都凍住了。他怎么知道?
"你的呼吸變了。"他準確地面向我,"每次聽到'太子'二字,你的氣息都會亂。"
我下意識捂住嘴,卻被他抓住手腕。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劃動:"寫。"
我在他手心慢慢畫了個"是"字。
"果然識字。"他松開我,"太子薨逝那晚,你在場?"
我顫抖著畫了半個"不"字,又急忙擦掉。不能說,說了會死。我的舌頭就是代價。
墨白沒再追問?;爻搪飞?,他在轎中突然開口:"今夜子時,來我房中調琴。"
子時的教坊司靜得可怕。我赤腳穿過長廊,生怕驚動巡夜的嬤嬤。墨白的房門虛掩著,里面沒點燈。
"關門。"他在黑暗中說。
我摸索著走到琴案前,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月光下,我看見他指尖纏著素絹,滲出點點暗紅。
"彈《廣陵散》。"他推過琴來,"我知道你會。"
我拼命搖頭,他卻按住我的肩膀:"太子死前哼的就是這支曲子。你認得,對不對?"
我的眼淚砸在琴弦上。那晚的情景如潮水般涌來——我躲在帷幕后,看見太子嘔出黑血,聽見他斷斷續續哼著陌生的調子。然后有人發現了我,再然后......
"彈。"墨白的聲音突然柔和下來,"用琴聲告訴我真相。"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落在弦上。第一個音響起時,窗外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我嚇得停住,墨白卻按住我的手繼續撥弦。
當彈到"取韓"段的急板時,最細的那根弦突然崩斷,在我指腹劃開一道血口。墨白迅速用素絹按住我的傷口,卻在碰到血跡的剎那僵住了。
"你的血里有苦杏仁的味道。"他聲音發緊,"和太子中的毒一樣。"
我猛地抽回手,打翻了琴邊的香爐。灰燼撒了一地,墨白卻準確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別怕。"他的拇指擦過我掌心的老繭,"你手上的繭子位置......不是打雜能磨出來的。你曾經是樂妓?"
我掙不開他的鉗制,急得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他突然松手,從琴匣底層抽出一截泛黃的斷弦。
"三年前太子飲鴆當晚,這根弦斷了。"他把斷弦放在我流血的手心里,"現在它又斷了,在你彈到同一個段落的時候。"
斷弦上的暗褐色痕跡不像是年久氧化的顏色。我忽然想起太子指甲里的血塊,胃里一陣翻騰。
"你能讀譜,能彈琴,卻裝作不懂。"墨白的聲音越來越低,"你被割舌不是因為在宴上說錯話,而是因為聽見了不該聽的......"
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墨白一把將我拉到身后,琴匣"砰"地合上。巡夜的燈籠光透過窗紙,在我們腳邊投下搖晃的光斑。
"墨白先生?"是劉嬤嬤的聲音,"這么晚還沒歇息?"
"調琴。"墨白面朝房門,"新來的丫頭笨手笨腳,把徵弦弄斷了。"
劉嬤嬤的陰影停在門外:"那啞巴在您這兒?教坊司有規矩......"
"明日我親自向司樂解釋。"墨白打斷她,"退下吧。"
腳步聲漸漸遠去。我腿軟得站不住,扶著琴案滑坐在地上。墨白蹲下來,冰涼的手指突然撫上我的喉嚨。
"傷口很平整。"他低聲說,"是薄刃一刀切斷的。動手的人很熟練......是宮里的手法。"
我抓住他的衣袖,顫抖著在上面畫了個"救"字。
"你想活命,就告訴我真相。"他握住我發抖的手指,"太子是怎么死的?"
我拼命搖頭,眼淚滴在他手背上。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那晚我聽見的不只是太子的哼唱,還有另一個人的聲音。如果那人知道我還活著......
墨白突然湊近我耳邊:"他們來了。"
窗紙被什么東西捅破,一根細竹管伸進來,吐出淡淡的白煙。墨白迅速用衣袖捂住我的口鼻,自己卻吸進了煙霧,踉蹌著倒在我身上。
"聽著。"他氣息不穩地在我手心寫字,"琴匣夾層......斷弦......證據......"
門閂被人從外面輕輕撥動。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我看見墨白從袖中抖出一把小巧的銀刀,那是盲人調音用的器具,此刻卻在月光下閃著致命的光。
02
我醒來時喉嚨火辣辣的痛,像是又經歷了一次割舌。陌生的床帳在頭頂搖晃,墨白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別動,你中了迷煙。"
我想坐起來,卻發現手腕被布條綁在床柱上??謶炙查g攫住心臟——他要做什么?
"不是綁你。"墨白仿佛又看透了我的想法,"是防止你亂抓。你昏迷時一直在撓脖子。"
他冰涼的手指碰了碰我的喉結下方,那里火燒一樣疼。我在他掌心畫了個"藥"字。
"是'離魂香'。"他遞來一碗苦得讓人作嘔的藥汁,"喝下去,否則三天內嗓子會爛穿。"
藥碗邊緣碰到我嘴唇時,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苦杏仁味。太子殿下臨死前,整個寢殿都彌漫著這種氣味。我猛地推開碗,藥汁潑在墨白衣袖上。
"你以為我下毒?"他冷笑,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他胸口,"要殺你,昨晚刺客進來時我大可以不管。"
他的心跳又快又重,像受驚的鹿。我這才注意到他右臂的衣袖有撕裂的痕跡,干涸的血跡在白衣上格外刺目。
"兩個刺客。"他松開我,從枕下摸出那把調音銀刀,"死了一個,跑的那個會回來報信。"
刀尖上凝著黑血。我無法想象這個盲眼琴師是如何在黑暗中殺死專業刺客的。他似乎察覺到我的震驚,嘴角扯出個古怪的笑:"盲人調音,差一分一毫都能聽出來。刺入心臟的聲音......很像某根弦崩斷的瞬間。"
我顫抖著在他手心寫:"為什么救我?"
"你的血里有答案。"他摸索著從琴匣夾層取出那截斷弦,"三年前太子中的毒叫'七日離',中毒者會在第七天子時暴斃,死前血液會散發苦杏仁味。"
我的眼淚砸在他手背上。太子死的那晚,我躲在沉香木柜里,聽見他在劇痛中哼著支奇怪的曲子。后來太醫說太子是突發心疾,可那些紫色血沫明明從七竅不斷涌出......
墨白突然按住我的肩膀:"有人來了。"
腳步聲停在門外,是教坊司管事趙公公尖細的嗓音:"墨白先生,昨夜有刺客闖入教坊司,您可曾聽見動靜?"
墨白迅速把銀刀塞進我手里,對著門外道:"趙公公來得正好。我這新來的丫頭發了高熱,正要去請大夫。"
門被推開一條縫,趙公公陰鷙的眼睛在門縫里閃爍:"喲,這啞巴臉怎么白得像紙?該不是......嚇著了吧?"
我握緊銀刀,突然認出這個聲音——三年前太子毒發時,就是這個聲音在說:"處理干凈。"
"丫頭膽小。"墨白擋在我床前,"昨夜聽見貓叫都嚇得打翻燭臺,您看我這琴案還燒焦一塊。"
趙公公的視線在屋內掃視,最后落在我滲血的喉嚨上:"既是病了,咱家叫人來抬去醫舍......"
"不勞公公。"墨白語氣突然轉冷,"這丫頭認得我特制的減字譜,換個人來,耽誤了中秋御前獻藝,誰擔待?"
聽到"御前"二字,趙公公臉色變了變:"那先生好好照顧這丫頭。"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啞巴好,啞巴......不會亂說話。"
門關上后,我渾身已被冷汗浸透。墨白解開我手腕的布條,低聲道:"天黑前我們必須離開。"
我在他掌心急急地寫:"他是兇手?"
"趙無極是司禮監掌印,太子死后最大的得益者。"墨白從琴身暗格取出一個小瓷瓶,"但他背后還有人。太子中的毒來自西域,不是太監能弄到的。"
他倒出兩粒黑色藥丸:"吞下去,能暫時改變聲音和體味。趙無極的人靠氣味追蹤。"
藥丸噎得我喉嚨發緊。墨白收拾琴匣的動作突然停?。?有人進了院子。三個,腳步很輕。"
我聽見瓦片輕微的摩擦聲——屋頂上還有人。墨白把斷弦塞進我衣領,銀刀滑入我的袖筒:"從后窗走,去東宮廢園的枯井。"
"你呢?"我無聲地做出口型。
他嘴角揚起:"盲人最擅長的......就是在黑暗中殺人。"
后窗下是條臭水溝。我跳下去時,腐臭的污水漫到腰際。頭頂傳來打斗聲,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我咬牙往廢園方向爬,突然聽見墨白一聲悶哼。
等我折返時,看見墨白跪在血泊里,三個黑衣人倒在他周圍。他右肩插著支短箭,烏黑的血順著指尖往下滴。
"不是讓你......走嗎......"他氣息紊亂地抓住我衣角。
我撕下裙擺給他包扎,發現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泛青。箭上有毒!
墨白的呼吸越來越弱。情急之下,我掏出那截斷弦——上面有干涸的太子血跡。我用銀刀劃開他傷口,把斷弦按在涌出的黑血上。
"你......"墨白瞳孔驟縮,"怎么知道......以毒攻毒......"
太子死前曾嘶喊著"弦上有解藥"。當時沒人明白,現在我知道了——那首《廣陵散》不是臨終胡言,是求救!
墨白的痙攣漸漸平復。我扶著他躲進假山洞穴時,他虛弱地問我:"你到底......是誰?"
我蘸著洞壁的濕泥,在地上寫:"太子府,洗腳婢。"
墨白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不對。太子從不讓婢女近身,除非......"他摸到我耳后的皮膚,那里有一塊月牙形疤痕,"你是蘭夫人的丫鬟!"
我渾身發抖。蘭夫人是太子側妃,因私通被賜白綾。行刑前夜,她把我叫到跟前,往我耳朵后面貼了什么東西......
墨白的手突然移到我的衣領:"那東西還在不在?"
我搖頭。那晚我被割舌時,耳后的密函早被搜走了。墨白頹然靠回石壁:"所以你是最后一個見過密函的人......"
遠處傳來搜捕的哨聲。我背起墨白往枯井方向爬,卻在井邊發現了更可怕的東西——趙無極的皂靴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身后站著八個錦衣衛。
"墨先生好手段。"趙無極陰笑著舉起弩箭,"可惜為了個啞巴暴露了身份。太子若知道他的琴師還活著......"
墨白突然在我耳邊說了三個字。我沒聽清,卻感覺他把什么冰涼的東西塞進了我的鞋襪。
"放她走。"墨白推開我,"她什么都不知道。"
趙無極的弩箭對準我的眉心:"啞巴最能保守秘密......死啞巴尤其如此。"
千鈞一發之際,墨白突然吹了聲口哨??菥钐巶鱽砬傧艺痤澋奈锁Q,接著是驚天動地的爆炸!氣浪把所有人掀翻在地,墨白趁機拉著我滾進井中。
我們在黑暗里下墜了仿佛一輩子那么長,最后摔進冰冷的水里。墨白拖著我游到岸邊時,我聽見頭頂傳來趙無極氣急敗壞的吼叫:"把井封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他們暫時找不到這里。"墨白咳出一口血,"這是太子修的密道,直通......"
他的話戛然而止。我摸到岸邊濕滑的石壁,突然觸到一些凹凸的刻痕。借著磷火微弱的光,我認出那是減字譜——正是《廣陵散》"取韓"段的變調!
墨白摸索著石壁,臉色越來越凝重:"這不是普通的琴譜......是地圖。"
我正想仔細辨認,水面突然映出跳動的火光——追兵下來了!墨白拽著我鉆進一條狹窄的岔道,卻在拐角處撞上個人影。
"果然在這里。"熟悉的女聲讓我毛骨悚然——是教坊司的劉嬤嬤!她舉著火折子,另一只手握著淬毒的匕首:"趙公公說,只要帶回啞巴的舌頭......"
墨白突然暴起,銀刀劃過劉嬤嬤手腕?;鹫圩拥暨M水里,黑暗中有利物破空的聲音。等我的眼睛適應黑暗時,看見劉嬤嬤癱在地上,喉嚨插著她自己的匕首。
"她說的......不是舌頭。"墨白喘息著跪道,"是藏在你耳后密函里的......半枚虎符。"
我驚呆了。原來蘭夫人臨死前塞給我的,是能調動邊關十萬大軍的信物!而太子哼唱的《廣陵散》,是藏寶圖的密碼......
墨白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我摸到他后背插著一根毒針,傷口已經發黑。他在我手心艱難地寫字:"往前......百步......石琴......彈......"
背著他往前爬時,我的腳趾突然踢到一塊凸起的石板。上面刻著個模糊的徽記——一朵凋謝的蘭花,和太子指甲里嵌著的金箔圖案一模一樣。
墨白的氣息越來越弱。我把他靠在石琴邊,按照他斷斷續續的指示撥動琴弦。當第七個音響起時,石壁轟然洞開,刺眼的天光傾瀉而入——
我們竟站在了皇城外懸崖邊的觀景亭里!下方是奔流的滄瀾江,遠處宮墻上,追兵的火把像一條扭動的毒蛇。
墨白用最后力氣把銀刀遞給我:"琴身里......有太子......真相......"
他昏死過去的那一刻,我做出了這輩子最大膽的決定——扯開衣領,露出那個被烙鐵燙出的"奴"字,然后背起墨白,縱身跳入滾滾江水。
在墜落的呼嘯風聲里,我忽然明白了太子臨終時哼唱的旋律。那不是《廣陵散》,而是......蘭夫人最愛的《越人歌》。
03
江水灌入耳鼻的剎那,我反而平靜下來。墨白的身子像塊石頭,拽著我不斷下沉。水底幽藍的光里,我恍惚看見太子殿下伸出的手——那晚他毒發時,指甲縫里也泛著這樣的青紫色。
有什么東西擦過我的小腿。我拼命蹬水,突然被一股力量托起——是張漁網!浮出水面的瞬間,我嗆得眼前發黑,卻死死抓著墨白不放。
"嘖,撈著倆水鬼。"粗糲的男聲從上方傳來。我被拖上小船,立刻有人掰開我攥著墨白衣領的手:"丫頭,這男人已經死透了。"
我瘋狂搖頭,撲到墨白胸前。沒有心跳,但皮膚還殘留一絲溫度。我掰開他的嘴,俯身把最后一口氣渡給他,然后握拳猛擊他胸口。
一下。兩下。船夫要拉我,我狠狠咬在他手上。第三下捶下去時,墨白突然弓身咳出一股黑水。
"見鬼了!"船夫倒退兩步,"這瞎子命真硬!"
墨白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出奇特的灰藍色,像暴風雨前的海面。他無意識地抓住我的手腕,嘴唇蠕動。我俯耳去聽,卻只捕捉到一個詞:"......兄長......"
船夫把我們扔在蘆葦蕩邊的小屋里。墨白一直高燒說胡話,我熬了三天魚湯,一勺勺喂他。第四天夜里,他忽然安靜下來,我以為他死了,卻看見他空洞的眼睛轉向我:"水......"
我手忙腳亂去舀水,卻被他抓住手指:"這是......哪里?"
我在他掌心寫:"漁村。"
"離宮城多遠?"
"三十里。"
他眉頭皺得更緊:"趙無極的人會搜到這兒。"摸索著要起身,卻栽倒在草堆里。我這才發現他后背的傷口潰爛了,泛著詭異的綠色。
"針上有毒......"他喘息著,"和太子中的......同源......"
我撕開裙擺給他清理傷口,突然發現他腰間露出一角刺青——半朵金色蘭花,和太子指甲里的金箔圖案一模一樣!墨白察覺我的停頓,虛弱地笑了:"現在你知道了......我不是琴師。"
我在他手臂上寫:"你是誰?"
他沉默了很久。屋外雨打蘆葦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響。最后他拉過我的手,按在他左胸——那里有道陳年箭疤,形狀像朵凋謝的花。
"蕭景明。"他輕聲道,"廢太子......是我兄長。"
我渾身血液都凍住了。蕭景明是先帝第二子,七歲因"目生白翳,不祥之兆"被貶為庶人。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
"兄長偷偷把我養在宮外。"墨白——現在該叫景明了——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年上元節,他帶我逛燈市,說等我十六歲就恢復身份......"他的手突然攥緊,"三個月后,他就被毒死了。"
我想起太子臨終時扭曲的臉,他拼命把什么東西塞進我手里,卻被趙無極一腳踢開。當時我以為他在抽搐,現在才明白那是在指藏在簾幕后的幼弟!
景明突然咳嗽起來,嘴角滲出血絲:"你耳后的密函......是兄長留給我的遺詔......"
我搖頭,在他手臂上寫:"被搜走了。"
"不。"他摸索著碰到我的耳垂,"蘭夫人縫在你皮膚下的......是另一份名單。"
我摸到耳后那塊月牙疤,突然明白了什么。沖到水缸前,我借著反光用銀刀劃開疤痕——里面滾出顆米粒大的蠟丸!
景明捏碎蠟丸時手抖得厲害。展開的薄絹上只有五個名字,每個后面都畫著朵蘭花。他"看"完最后一個名字,突然笑出聲:"果然是他......"
我正要詢問,遠處突然傳來犬吠聲。景明猛地把我拉到窗下:"搜捕隊。"他側耳傾聽,"五條船,半刻鐘到。"
我急得在他手臂上寫:"逃?"
"逃不掉。"他從草墊下摸出銀刀,"但可以談判。"說著突然把刀尖對準自己咽喉,"等他們進來,你就說二皇子在此——"
我狠狠打掉他的刀。他看不見我憤怒的眼淚,但一定感受到了我寫字的力道:"你死了,誰給太子報仇?"
犬吠聲越來越近。情急之下,我扒下景明的外袍穿在自己身上,又扯亂頭發。在他反應過來前,我已經沖進雨里,故意踩斷樹枝發出聲響。
"那邊!"有人厲喝。我頭也不回地往反方向跑,耳邊全是追兵的叫罵和箭矢破空聲。一支箭擦過我耳垂時,我腳下一滑栽進了沼澤。
泥水漫到胸口時,我聽見景明撕心裂肺的喊聲。奇怪的是,我竟然不害怕。水草纏住我手腕的感覺,像極了太子死前抓住我的力度......
醒來時天已大亮。我以為自己到了陰曹地府,卻看見景明憔悴的臉。他眼睛上的白翳似乎更重了,在晨光里像兩團霧。
"傻子。"他聲音沙啞,"我要名單......不是為了報仇。"
我困惑地在他手心畫問號。
"是為了平反。"他展開那張絹布,"這五人都是兄長的心腹,被趙無極陷害的忠臣。只有他們能證明......"他突然頓住,手指撫過我包扎好的耳垂,"你聽見了?"
我點頭,突然意識到他問的不是現在。他是在問太子死的那晚,我聽見了什么。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我顫抖著蘸水在地上寫:"太子說......景明......活著......繼位......"
景明的臉色變得慘白:"還有呢?"
"趙公公說......'陛下有令......一個不留......'"
"陛下?"景明猛地抓住我的肩膀,"你確定他說的是'陛下'?不是'娘娘'?"
我點頭。當時我也奇怪,先帝明明已經駕崩三個月了......
景明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咳出血:"我們都錯了......幕后黑手不是趙無極,也不是太后......"他湊近我耳邊,呼出的熱氣讓我戰栗,"是當今皇上。"
我如遭雷擊。當今圣上是太子同母弟,當年才十二歲??!
"傀儡皇帝背后......另有操盤手。"景明摸索著撿起銀刀,"但我們有名單了。"
他讓我背下五個名字后燒掉絹布。我正要把灰燼撒入江中,突然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耳后的傷口結了血痂,形狀像半朵蘭花。
這個畫面像鑰匙,突然打開了記憶最深處的匣子。割舌那晚,趙無極用烙鐵燙我耳后時說過:"蘭夫人的暗樁......一個不留......"
我發瘋似的在地上寫:"蘭夫人沒死!"
景明僵住了:"什么?"
"割舌那晚......趙公公說......'娘娘要親眼看著燙'......"我寫道,"當時簾幕后......有蘭花香......"
景明的表情變得可怕。他抓起銀刀劃破掌心,讓血滴進炭灰里:"那就更得加快速度了。第一個名字......薛遠之,他應該被關在......"
門外突然傳來三長兩短的敲門聲。景明瞬間把我護在身后,銀刀對準聲源:"誰?"
"殿下。"蒼老的聲音帶著哭腔,"老奴......找得您好苦啊......"
景明的刀當啷落地。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像迷路十年的孩子突然聽見母親呼喚。
門開處,站著個渾身濕透的老者。他看見景明的瞬間就跪下了,額頭重重磕在地上:"老薛......來遲了......"
這就是名單上的第一個人?我警惕地盯著老者,卻發現他抬頭時,右眼瞳孔是詭異的灰白色——和景明一模一樣。
"薛叔......"景明的聲音破碎不堪,"你的眼睛......"
"老奴的招子不值錢。"老者顫抖著去摸景明的臉,"殿下活著就好......活著就能......"他突然注意到我,獨眼里閃過震驚,"這丫頭是......"
"兄長的人。"景明簡短地說,"被割了舌。"
薛遠之突然抓住我的手:"丫頭,太子薨逝那晚,你在何處當值?"
我在地上寫:"寢殿,值夜。"
"可曾看見......"老者聲音發抖,"太子把什么東西......交給蘭夫人?"
記憶的碎片突然嚴絲合縫。我寫道:"金匣,巴掌大。"
兩個男人同時倒吸冷氣。薛遠之從懷里掏出個褪色的香囊:"可是這般大???"
我點頭。景明急問:"里面是什么?"
"先帝真正的遺詔。"薛遠之老淚縱橫,"傳位給......二殿下您的密旨??!"
屋外突然傳來羽箭破空聲。薛遠之猛地推開我們,自己卻被射中后背。更多箭矢釘在門板上,組成死亡的韻律。
"走!"老者噴著血沫推我們向密道,"趙無極的......黑鴉衛......"
景明背起薛遠之,我抓起銀刀斷后。鉆進地道時,一支箭擦著我脖頸飛過,釘在墻上嗡嗡震顫——箭尾綁著朵染血的蘭花。
"是蘭夫人的標記......"薛遠之氣息奄奄,"她在警告......快走......"
地道盡頭是片荒墳。薛遠之撐著一口氣指向某塊無字碑:"殿下的......琴......"
我們挖開墳塋,里面竟是一把裹在油布里的七弦琴!景明撫過琴身某處,機關彈開,露出暗格里的半塊虎符。
"能調動北境鐵騎......"薛遠之咳出最后一口血,"中秋......宮宴......"話未說完就斷了氣。
景明跪在雨中久久不動。我輕拍他肩膀,卻摸到滿手濕熱——他在哭。
"薛叔七年前就該告老還鄉的。"他聲音輕得像羽毛,"為了守住這個秘密......"
我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握住他的手。他突然反手與我十指相扣:"念奴,幫我做最后一件事。"
我點頭,才想起他看不見。正要寫字,他卻湊近我耳邊說了句話。這句話讓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中秋夜,我要你混進宮宴......毒殺皇帝。"
04
薛遠之的尸體在雨中漸漸冷卻。我盯著景明——不,現在該叫他二殿下——手中的虎符,那半塊青銅在閃電下泛著血光。
"你不愿意。"他突然說,空洞的眼睛對著我的方向,"我看不見,但聽得見你心跳變了。"
我抓住他的手急急寫道:"弒君是滅族大罪!"
"當今圣上弒兄篡位,就不是罪?"他冷笑,雨水順著下巴滴在虎符上,"中秋宮宴是他唯一公開露面的機會。"
我繼續寫:"你為何不親自動手?"
"因為......"他摸向自己灰白的眼睛,"我需要你在御前彈一曲《廣陵散》。"
我嚇得后退半步。誰都知道《廣陵散》是禁曲,三年前太子死后更是無人敢彈。景明精準地抓住我發抖的手腕:"斷弦能作證——當年趙無極就是用浸過毒的琴弦勒死蘭夫人的。"
我腦中轟然作響。那晚我確實看見趙無極從太子寢殿出來,手上纏著根帶血的絲線。但蘭夫人不是被賜白綾了嗎?
景明從琴匣夾層抽出根泛黃的斷弦:"薛叔查了七年,終于找到證據。這根弦上的血,既有太子的,也有蘭夫人的。"
我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稄V陵散》中有段"取韓"的激烈指法,足以崩斷琴弦。若弦上淬了同樣的毒......
"你只需彈到那段。"景明的聲音像淬了冰,"斷弦會飛向御座?;实垡凰溃本宠F騎即刻入京平亂。"
我拼命搖頭,在他手心寫:"我會被凌遲!"
"不會。"他解開衣領,露出鎖骨處一道猙獰疤痕,"我有辦法讓你脫身。但首先......"他突然將我按在墓碑上,"你得告訴我實話——你究竟是誰?"
雨水流進眼睛,我看到他另一只手握著我的銀刀。原來他早就發現了——這把刀柄上刻著細小的蘭花紋,是太子府暗衛的標記。
我顫抖著在他手心寫:"洗腳婢。"
"撒謊。"銀刀貼上我喉嚨,"太子府的洗腳婢,怎么會認識北境密文?"
我僵住了。他怎么會知道?
"你昏迷時說夢話。"景明冷笑,"用的是北境戍邊軍的暗語。"
我如墜冰窟。那是我拼命想忘記的過去——十二歲前,我是北境軍械庫的啞女,專門為密函烙火漆。直到有天,我看見大將軍往送往京城的箭簇上抹一種綠色粉末......
"看來我們都有秘密。"景明收起銀刀,"但時間不多了。黑鴉衛找到這里前,你必須決定——"他遞來虎符,"要復仇,還是繼續當個啞巴?"
虎符邊緣割痛了我的掌心。我想起太子死前看我的最后一眼,那么溫柔,像在道歉。他本可以喊人抓我,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我擦掉雨水,在景明手心寫:"我彈。"
他的表情突然松動,像是堅冰裂開一道縫:"為什么改變主意?"
我指向他鎖骨上的疤——那分明是箭傷,和太子臨終時脖頸上的傷口一模一樣。我在他震驚的目光中寫道:"那晚你也在。太子搖頭,是在對你說話。"
景明突然劇烈顫抖起來。七年來筑起的高墻在這一刻崩塌,他跪在泥水里,手指深深插進頭發:"兄長看見我了......他看見我躲在簾后......卻還是......"
我抱住他顫抖的肩膀。這一刻他不再是復仇的皇子,只是個痛失至親的少年。遠處雷聲滾滾,像命運嘲弄的鼓點。
三日后,我們扮成賣唱父女混入京城。景明的眼睛覆上白紗,活像個染了眼疾的老樂師。我臉上抹了灰,抱著用粗布包裹的七弦琴,走在繁華的東市大街上。
"停。"景明突然拽住我衣袖,"鐵甲聲,兩隊巡邏兵往這邊來了。"
我緊張地看向街角,果然看見黑鴉衛的玄甲在陽光下泛冷光。正要轉身,景明卻拉著我徑直向前:"別跑,反而惹眼。"
我們與黑鴉衛擦肩而過時,有個士兵突然停下:"老頭,琴不錯啊。"
景明佝僂著背咳嗽:"小老兒混口飯吃......"
"打開看看。"那士兵伸手來扯琴布。我死死抱住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粗布散開,露出普通的桐木琴身——真正的古琴早被景明拆成木板,綁在我衣服內層。
"晦氣!"士兵踢了琴一腳,"滾吧!"
我扶起景明快步離開,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轉過街角后,景明突然低聲道:"他們在跟蹤我們。"
我假裝整理發髻,從銅簪反光里看見兩個便裝黑鴉衛遠遠綴在后面。景明捏了捏我手腕:"按計劃行事。"
我們走進最熱鬧的酒樓,要了臨窗的座位。景明假意調琴,實則讓我觀察四周。我在他手臂上寫:"二樓有暗哨。"
"不止。"他借著咳嗽掩飾,"掌柜的右手虎口有繭,是常年用弩的痕跡。"
我偷瞄柜臺,果然看見掌柜的右手不自然地蜷曲著。這家店是黑鴉衛的暗樁!正想提醒景明,樓梯口突然傳來熟悉的尖細嗓音——是趙無極的干兒子小趙公公!
我渾身血液都凍住了。景明卻鎮定自若地開始彈琴,是一首民間小調《采菱謠》。小趙公公的目光掃過大堂,在我們身上停留片刻又移開了。
"他認不出。"景明悄聲道,"我離宮時,他才五歲。"
一曲終了,掌柜親自送來一壺酒:"客人琴技了得,小店請的。"
景明道謝接過,卻在桌下把酒全倒進了痰盂。我聞見淡淡的苦杏仁味——又是"七日離"!
我們假裝微醺離開酒樓,跟蹤者增加到了四個。景明帶我七拐八繞,最后鉆進一家胭脂鋪后院。門剛關上,他就吐出一口黑血。
"酒里......果然有毒。"他踉蹌著靠墻坐下,"不過......我提前服了解藥......"
我急得直比劃,他苦笑著抓住我的手:"時間不多了,聽好。胭脂鋪下面是通往教坊司的密道,你從哪兒混進宮宴。"
我寫:"你呢?"
"我另有安排。"他咳得更厲害了,"如果子時我還未到太液池畔......你就自己逃。"
我拼命搖頭,他卻突然扯開衣領,露出心口處一個詭異的青色印記——是毒入心脈的征兆!原來他根本沒服解藥,是在硬撐!
"七年前我就該死了。"他慘白的臉上浮現笑意,"是兄長用半塊虎符換了我一命......"
我抓過他的手急寫:"太子知道下毒的是皇帝?"
"不。"景明眼神突然變得銳利,"他以為是太后。直到死前一刻,他才發現真兇是......"話未說完,他突然把我撲倒在地——一支弩箭擦著他肩膀釘入墻壁!
"走!"景明推開我,自己卻栽倒在地。屋頂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至少有十個黑鴉衛包圍了這里。
我拖著景明躲進內室,剛觸發機關打開密道,門就被踹開了。小趙公公陰笑著跨過門檻:"二殿下,別來無恙啊?"
景明擋在我身前,銀刀在手:"趙小狗,你爹沒教過你,咬人前要先吠三聲?"
"奴才奉旨請殿下入宮。"小趙公公一揮手,五個弩手齊刷刷對準我們,"皇上說......很想念您這個'死而復生'的哥哥呢。"
我趁機把琴板塞進密道,卻被小趙公公發現:"抓住那啞巴!她要跑!"
景明突然暴起,銀刀劃出一道寒光。小趙公公慘叫一聲捂住右眼,鮮血從他指縫噴涌而出。黑鴉衛的弩箭隨即破空而來——
我以為必死無疑,景明卻拽著我滾入密道。機關閉合的瞬間,三支箭釘在他背上。密道里漆黑一片,我摸到他后背濕黏一片,全是血。
"繼續......走......"他氣若游絲,"順著紅繩......到太液池......"
我背起他艱難前行,淚水模糊了視線。這條密道竟通向教坊司的廢井!爬出井口時,遠處宮燈如晝,隱約飄來《霓裳羽衣曲》——宮宴已經開始了!
景明的情況越來越糟。我把他藏在假山洞里,用銀刀挖出他背上的箭頭。最深處那支箭帶著倒鉤,扯出來時帶出一塊血肉。他痛得咬破嘴唇,卻一聲不吭。
"聽我說......"他抓住我沾血的手,"計劃有變......皇帝早知道......這是個局......"
我驚愕地在他手心寫:"什么意思?"
"黑鴉衛出現得太快......"景明喘息著,"有人泄密......"
我立刻想到名單上的第二個名字——教坊司總提調周勉!他是唯一知道我們會從胭脂鋪密道進宮的人。
遠處突然傳來鐘聲。景明臉色大變:"不好......宮宴提前進入獻藝環節!"他掙扎著坐起來,"念奴,現在只有你能阻止弒君了!"
我徹底糊涂了。之前不是他要我毒殺皇帝嗎?
"皇帝一死......北境軍入京......"景明嘔出一口血,"真正得利的......是......"
話未說完,假山外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景明猛地把我推到深處,自己擋在洞口。月光下,我看見數十把弩箭閃著寒光。
"二弟。"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七年不見,你就這樣迎接兄長?"
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這聲音和太子有八分相似!小心翼翼從石縫望出去,只見一個著明黃龍袍的少年站在月光下,面容竟與景明有七分相像!
皇帝親自來了!
景明突然大笑起來:"好一個'請君入甕'......蕭景琰,你比我想的聰明些。"
"不及二弟狠心。"少年天子緩步上前,"用啞巴做死士,這招是從哪學的?先帝?還是......"他突然壓低聲音,"我們那位'英年早逝'的大哥?"
我這才驚覺不對——皇帝看起來最多十九歲,七年前他才十二歲,怎么可能策劃如此復雜的弒兄陰謀?
景明似乎也想到了這點,銀刀微微下垂:"景琰,當年給大哥下毒的......究竟是誰?"
"你心里清楚。"皇帝突然抽出一卷泛黃的絹帛,"否則為何要偷走太醫院這頁記錄?"
借著月光,我看見絹帛上畫著個藥方,落款處赫然蓋著太后鳳?。【懊魅缭饫讚簦y刀當啷落地:"不可能......母后她......"
"二弟啊。"皇帝嘆息著拾起銀刀,"我們都被騙了。母后要的從來不是垂簾聽政......"他突然將刀尖轉向自己心口,"她要的是蕭氏絕后。"
這個動作太快,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千鈞一發之際,景明撲上去奪刀,卻被侍衛們按倒在地?;实劾溲劭粗蝗粡男渲谐槌鲆话颜嬲呢笆住?/p>
但不是刺向自己,而是朝我藏身之處擲來!
"蘭夫人的暗樁。"他輕聲道,"一個不留。"
匕首刺入肩膀的劇痛讓我慘叫出聲——這是我被割舌后第一次發出聲音。景明趁亂掙脫束縛,撞開侍衛把我護在身下?;靵y中,我看見皇帝嘴唇翕動,無聲地說了三個字。
太液池。
接著是鋪天蓋地的箭雨。景明抱著我滾入池中,冰涼的湖水吞沒了一切聲響。下沉時,他往我手里塞了個東西——是那半塊虎符。
浮出水面已是宮墻之外。景明失血過多陷入昏迷,而我肩上的傷口開始泛出詭異的綠色——匕首上有毒!
拖著景明爬上岸時,我聽見宮中傳來喪鐘。一下,兩下......整整二十七下,是國喪的規格。
皇帝死了?還是......太后?
遠處火光漸近。我咬破手指,在景明額頭畫了朵蘭花——北境軍的暗號。然后把他推進漂過的竹筏,自己轉身朝反方向跑去。
黑鴉衛的火把如嗜血的螢火,緊追不舍。我跑過熟悉的教坊司小徑,最后停在那口廢井邊——三年前,我就是在這里被割去舌頭。
追兵已至。我最后摸了摸耳后的疤痕,縱身跳入漆黑的井中。下落時,我終于想起皇帝那句無聲的話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太液池"。
是"太子沒死"。
05
井水比記憶里更冷。
我沉在漆黑的水底,像三年前那個夜晚一樣屏住呼吸。不同的是,這次沒人會來割我的舌頭——他們想要我的命。
肺里的空氣一點點耗盡,耳邊響起嗡鳴。恍惚間,我仿佛又看見太子殿下的臉,他嘴唇開合,說的不是"景明",而是......"景琰"?
水面突然被火把照亮。我像條瀕死的魚猛地躥起,大口呼吸的同時,聽見井口傳來咒罵:"J人還活著!放箭!"
箭矢射入水中的聲音像雨點。我潛入深處,摸到井壁上一個熟悉的凹槽——三年前我偷偷刻下的記號。指甲摳進去的瞬間,一塊松動的磚石后移,露出狹窄的水道。
這是當年蘭夫人告訴我的密道。她說如果有一天聽見《越人歌》的第三段變調,就從這里逃。那晚太子哼的正是這個調子。
水道窄得幾乎擠不過去。箭傷在肩頭火辣辣地疼,但我不能停。身后的水波傳來震動,追兵下水了!
七拐八繞后,我浮出水面,竟是在太醫院的藥池里。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墻角的青銅人像上——那是標著穴位的醫俑,此刻卻以詭異的角度傾斜著。
我渾身濕透地爬出來,突然聽見隔壁傳來對話:
"太后脈象如何?"
"憂思過度......"
"放屁!分明是'七日離'發作前的征兆!"
我僵在原地。"七日離"不是只存在于北境傳說中的奇毒嗎?當年大將軍往箭簇上抹的就是......
隔壁門猛地被踹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后,有人悶哼倒地。接著是液體潑灑聲和翻箱倒柜的動靜。我屏息從門縫望去,只見一個穿太醫服的老者倒在血泊中,而翻找藥柜的背影異常熟悉——是教坊司的劉嬤嬤!
她抓起一個青瓷瓶聞了聞,陰笑著揣進懷里。轉身時,月光照在她撩起袖子的左臂——上面紋著一朵凋謝的蘭花!
我捂住嘴才沒叫出聲。蘭夫人的暗樁不是都被清除了嗎?除非......蘭夫人本人還活著,而且就在宮中!
劉嬤嬤突然轉向我的方向。我急忙后退,卻不慎碰到了藥杵。"鐺"的一聲在靜夜里格外刺耳。
"誰?!"她疾步走來,匕首寒光凜凜。
千鈞一發之際,藥池突然傳來落水聲。劉嬤嬤罵了句"死貓",轉身走向聲源。我趁機溜向側門,卻在門檻上踩到個軟乎乎的東西——是只被擰斷脖子的黑鴉衛信鴿,腿上綁著張字條:
"啞女入井,二皇子下落不明,按計劃行事。中秋宴提前至酉時?!w"
離酉時只有兩個時辰了!我必須找到景明。剛邁出一步,肩傷突然劇痛,眼前發黑差點栽倒。咬破舌尖保持清醒,我摸索著向太液池方向走去。
穿過一片竹林時,遠處傳來琴聲。我渾身一震——是《廣陵散》的"取韓"段!彈奏者指法凌厲得近乎暴烈,除了景明不會有第二個人。
循聲跑到一處偏僻小院,琴聲卻戛然而止。我躲在樹后觀察,只見院中石桌上放著那把七弦琴,卻不見彈琴人。走近才發現,琴弦上沾著新鮮的血跡。
"念奴?"微弱的聲音從井口傳來。
我沖過去,看見景明半身浸在井水里,臉色慘白如鬼。他胸前插著半截斷箭,傷口周圍的皮膚呈現不祥的青色。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原本灰白的翳膜變成了血紅色!
"箭上......有毒......"他摸索著抓住我的手腕,"聽我說......皇帝不是......"
我急急在他手心寫:"我見到劉嬤嬤!她臂上有蘭花紋身!"
景明渾身一震:"果然......蘭夫人沒死......"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嘔出的血呈詭異的紫色,"名單......第五人......是太醫院判......他能證明......"
我寫:"死了,劉嬤嬤殺的。"
景明的表情變得可怕。他掙扎著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薛叔用命換來的......太后藥方副本......"紙包展開,是張發黃的藥方,角落蓋著鳳印,"'七日離'的配方......與北境軍用的......同源......"
我猛地想起大將軍往箭簇上抹毒的畫面。如果太后與北境軍有勾結......
遠處突然傳來鐘聲。景明臉色大變:"宮宴開始了!"他試圖站起來卻摔倒在地,"念奴......你必須阻止......"
我寫:"怎么阻止?"
"彈《廣陵散》......讓斷弦......"他聲音越來越弱,"落在......御酒中......"
我這才明白他的計劃——不是用斷弦刺殺,而是讓皇帝當眾中毒,揭露太后下毒的陰謀!但皇帝剛才那句"太子沒死"又是什么意思?
景明似乎撐不住了,手指無力地滑落。我拼命拍他的臉,他勉強聚焦:"還有......件事......你的嗓子......"
我搖頭表示聽不懂。他顫抖的手撫上我的喉嚨:"'七日離'......中毒者......第七日......會啞......你不是被割舌......是中毒......"
這句話如雷轟頂。所以我本來可以說話?那些模糊的兒時記憶里,我似乎真的唱過歌......
景明突然抓緊我的手:"有人來了......快走......"
我背起他躲進竹林深處的假山。追兵的火把像條毒蛇在遠處游動。景明的情況越來越糟,呼吸時帶著可怕的咯咯聲。
"聽著......"他氣若游絲,"御前彈琴時......第三根弦......要按在......"
我湊近去聽,他的聲音卻突然中斷。假山外,劉嬤嬤陰森的聲音響起:"二殿下好雅興,臨死還惦記著教啞巴彈琴?"
五個黑鴉衛包圍了我們。劉嬤嬤把玩著淬毒的匕首:"趙公公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她突然將匕首抵在我喉頭,"尤其是這個會裝啞巴的細作!"
景明突然暴起,銀刀劃過劉嬤嬤手腕。她慘叫后退,黑鴉衛的弩箭隨即破空而來!景明推開我,自己卻被三支箭射中胸膛。
"景明!"我嘶啞地喊出聲——這是七年來第一次完整發音。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自己。劉嬤嬤瞪大眼睛:"你會說話?!"她突然獰笑,"好啊,正好讓太后聽聽,當年太子府的余孽都——"
她的話永遠停在了喉嚨里。景明的銀刀不知何時插在了她咽喉上,刀柄的蘭花紋沾滿鮮血。
黑鴉衛的弩箭再次上弦。我撲在景明身上,準備迎接死亡。突然一陣熟悉的琴音從遠處飄來——《越人歌》的第三段變調!
黑鴉衛們像見了鬼似地后退。劉嬤嬤的尸體突然抽搐起來,傷口流出的血變成詭異的綠色。琴聲越來越近,一個披頭散發的白衣女子出現在竹林盡頭。
"蘭......蘭夫人?!"一個黑鴉衛嚇得弩箭落地。
女子輕笑一聲,撥動懷中琵琶。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五個黑鴉衛同時捂住喉嚨倒地,面色紫脹如同窒息。
"七年不見,念奴。"她撩開長發,露出我永生難忘的臉——教坊司的總教習周嬤嬤!"你的嗓子好了?"
我護在景明身前,嘶聲問:"你是誰?"
"故人。"她彈了下琵琶,"太子稱我阿蘭,太后叫我JAN人,趙無極嘛......"她踢了踢劉嬤嬤的尸體,"稱我主人。"
我的腦子徹底亂了。周嬤嬤是蘭夫人?那劉嬤嬤又是誰?
"沒時間解釋了。"她扔來一套樂妓服飾,"穿上,去御前彈《廣陵散》。"
我寫:"為什么?"
"因為......"她突然用匕首劃開景明的衣領,露出那個青色印記,"'七日離'的最后階段,需要下毒者的血做藥引。"她看向皇宮方向,"而太后正在飲宴。"
景明微弱地搖頭:"別信她......"
周嬤嬤——現在該叫蘭夫人了——突然跪下來,捧起我的臉:"念奴,你耳后的藥是我種的。它能保你在毒發七年后重新說話。"她眼中含淚,"太子用命換來的時間......別浪費了。"
遠處傳來更急促的鐘聲。蘭夫人臉色驟變:"開始了!太后在催動毒性!"她塞給我一個小瓷瓶,"彈到'取韓'段時,把這滴在弦上。"
我猶豫地看向景明。他輕輕點頭:"信她......一次......"
換上樂妓服飾,我抱著七弦琴奔向燈火通明的乾元殿。殿外侍衛剛要阻攔,蘭夫人亮出一塊金牌:"奉太后懿旨,獻藝助興。"
殿內觥籌交錯。我低著頭跟在蘭夫人身后,余光瞥見御座上的少年天子——他面色已經泛青,卻還在強撐著舉杯。趙無極站在他身后,手里拿著把奇怪的扇子。
"啟稟陛下。"蘭夫人盈盈下拜,"教坊司獻上新編《廣陵散》。"
趙無極尖聲道:"大膽!《廣陵散》乃禁曲——"
"是哀家準的。"珠簾后的太后緩緩開口,"皇帝愛琴,就讓他聽吧。"
我跪坐在琴案前,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蘭夫人假意幫我調音,低聲道:"看御酒。"
皇帝面前的酒杯邊緣,隱約泛著綠色熒光。太后每說一句話,皇帝就被迫飲一杯。而趙無極那把扇子,正悄悄對著皇帝后頸送風!
我忽然明白了——太后在眾目睽睽下給皇帝下毒,而趙無極用扇子加速毒性發作!
琴音響起時,滿殿寂靜。我彈的是景明教我的變調版《廣陵散》,在"取韓"段前有個微妙的小停頓。就在這停頓間,我聽見皇帝輕聲說:"二弟......在哪......"
他知道了?知道景明還活著?我強忍震驚繼續彈奏,手指悄悄摸向那個小瓷瓶。
"取韓"段開始的瞬間,我假意手滑,將瓷瓶里的液體灑在第三弦上。琴音頓時變得尖銳刺耳,滿朝文武都皺起眉頭。彈到最激烈的段落時,那根弦"錚"地斷了——
斷弦像有生命般飛向御座,正好落入皇帝酒杯!趙無極反應極快,一把打翻酒杯:"護駕!酒里有毒!"
"確實有毒。"太后突然掀簾而出,"但不是弦上的。"她指向趙無極的扇子,"搜他的扇骨!"
侍衛按住趙無極,從他扇骨中抖出綠色粉末。太醫院判立刻檢驗:"是'七日離'!"
"哀家早察覺皇帝面色有異。"太后冷笑,"趙無極,你好大的膽子!"
趙無極面如死灰:"娘娘明鑒!奴才——"
"拖下去。"太后一揮手,"凌遲處死。"
我跪在原地,渾身發冷。這不對......明明太后才是......
"至于這個彈琴的......"太后看向我,眼神突然變得銳利,"拉下去,割舌。"
侍衛沖上來時,殿外突然傳來琵琶聲。蘭夫人擋在我身前:"娘娘且慢。"她亮出一卷黃綾,"先帝遺詔在此!"
滿殿嘩然。太后臉色大變:"JAN人!你竟敢——"
"先帝傳位于二皇子蕭景明。"蘭夫人高聲道,"太子臨終前將詔書交給我,卻被趙無極追殺。今日,該物歸原主了!"
她話音剛落,殿門被猛地撞開。景明身著白衣站在月光下,手中捧著半塊虎符。最令人震驚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恢復了清明——那是一雙和皇帝一模一樣的、清亮如星的眸子!
"兒臣參見母后。"他行禮的姿態優雅至極,"七年不見,母后......"他抬起頭,"可還記得毒殺先帝那晚,兒臣躲在簾后看見的一切?"
太后踉蹌后退:"你......你的眼睛......"
"托母后的福。"景明微笑,"'七日離'的另一種功效——以毒攻毒,反而治好了我的眼疾。"
皇帝突然從御座上滾落,口吐黑血。景明快步上前扶住他:"皇兄撐住,解藥馬上——"
"來不及了......"少年天子慘笑,"二弟......對不起......當年我不知......那碗甜湯......"
他死在景明懷里,最后的目光望向太后,滿是刻骨的恨。太后突然狂笑起來:"死了好!蕭家的男人都該死!"她扯下鳳冠,"我兒明明是嫡長子,先帝卻想傳位給賤婢生的你......"
真相終于大白。先帝想傳位景明,太后毒殺先帝又嫁禍太子,再控制年幼的次子景琰做傀儡。而我和景明,不過是她棋局里兩顆將死的子。
"現在,該結束了。"太后抽出發簪刺向自己咽喉。
景明箭步上前打落發簪:"母后想以死逃脫審判?"他轉向滿朝文武,"諸位大人,太后謀害先帝、弒殺太子、毒死當今,該當何罪?"
"凌遲!""誅九族!"的喊聲響徹大殿。
太后癱軟在地時,殿外突然傳來整齊的鐵甲聲。一個將軍大步進殿:"北境鐵騎已控制皇城,請殿下示下!"
景明看向我,眼神復雜:"多虧念奴姑娘的虎符。"
我這才想起塞在衣襟里的半塊青銅。原來他早就計劃好了一切——讓我引開追兵,自己則去調兵!
太后被拖走后,景明扶我起來:"你的舌頭......"
我試著發聲,卻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蘭夫人嘆息:"'七日離'的毒已深入骨髓,能恢復片刻言語已是奇跡。"
"沒關系。"景明握住我的手,"以后我做你的聲音。"
這句話讓我淚如雨下。七年來,我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安全。
三日后,景明——現在是新帝蕭景明了——在太廟行登基大典。我站在樂師隊列最后,看著他一身明黃接受百官朝拜。
大典禮成時,他突然離座走向樂師隊伍。滿朝驚訝的目光中,他停在我面前:"念奴姑娘,可愿做朕的琴師?"
我跪下點頭。他親手扶起我,借著衣袖的遮掩,在我手心寫了三個字:"等三年。"
我知道他的意思——新帝需為先帝守孝三年,之后才能立后。臉瞬間燒了起來,我低頭不敢看他含笑的眼。
蘭夫人——現在該叫周司樂了——在回廊攔住我:"念奴,有件事你必須知道。"她遞來一面銅鏡,"看你的耳后。"
鏡中,那個月牙疤變成了淡淡的蘭花紋。我困惑地看她,她輕聲道:"這是'七日離'解藥的標記。當年太子用自己試藥,才保住你和景明的命。"
我震驚地摸向耳后。所以太子殿下他......
"他早知道太后下毒,故意喝下那碗甜湯。"蘭夫人淚光盈盈,"臨死前,他把最后兩劑解藥給了躲在簾后的景明,和......"她撫上我的臉,"你這個不小心撞破陰謀的小丫鬟。"
原來如此。太子搖頭不是警告景明別出聲,而是讓他別出來救自己!我的眼淚砸在銅鏡上,碎裂的鏡面映出無數顆哭泣的臉。
"別哭。"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景明不知何時站在那兒,手中捧著那把七弦琴,"今晚月色正好,朕想聽《越人歌》。"
我接過琴,手指拂過琴弦。這把曾藏著虎符、斷過毒弦的琴,如今奏響的卻是最溫柔的調子。景明坐在我身邊,輕輕跟著哼唱。
月光透過窗欞,把我們依偎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極了一對交頸的鴛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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