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蔡仁厚(1930—2019),曾任北京國際儒聯理事、顧問,2004年被特聘為東海大學首屆榮譽教授。其學術研究主要專注于先秦儒學、宋明理學等。其所著的《中國哲學史》一書對中國哲學史上的重要哲學家、哲學典籍、哲學問題、學術事件進行了全面探究,將整個中國哲學史娓娓道來。本文摘自該書,為《泰州派之羅近溪》一節,澎湃新聞經啟真館授權發布。
宋明理學發展到王陽明的致良知教,實已達于圓熟之高峰。而王門泰州派下羅近溪(名汝芳,近溪是他的號,江西南城人),在師承上雖然是王門的四傳弟子(王心齋—徐波石—顏山農—羅近溪),但與王龍溪之年輩實相近(少龍溪十七歲,而晚卒五年),世稱“王門二溪”。
王龍溪有云:江右近溪羅先生,雅好學,大建旗鼓為四方來學倡,戶履常滿,束裝就學,無間遠邇。又說:羅近溪,是今之程伯子也,接人渾是一團和氣。王塘南云:讀近老諸刻,具占此老真悟,一洗世俗安排造作之弊。
近溪臨終,講學不輟。又告諸孫曰:“諸事俱宜就實。”孫問:“去后有何神通?”答曰:“神通變化,皆異端也,我只平平。”隨拱手別諸門人曰:“我行矣,珍重、珍重。”諸門人哭留。近溪愉然笑語曰:“為諸君再盤桓一日。”次日午刻,正衣冠而逝。若問,這是不是神通?還是儒圣生有自來,死有所歸,死生終始,通而為一的“道之平平”?讀者試自參之可也。
或以為近溪之學的特點,是“歸宗于仁,以言一體生化”。這個說法雖然不錯,卻非中肯。因為以“仁”言“一體生化”,程明道早已講得充盡而明徹,不應又以此義作為近溪學的特色。牟先生論王門二溪之學,最為精透。嘗曰,若以二溪相比,龍溪較為高曠超潔,而近溪則更為清新俊逸,通透圓熟。近溪之所以能夠達于此境,一因本于泰州派的平常、自然、灑脫、樂之傳統風格;二因特重光景之拆穿;三因歸宗于仁,知體與仁體打成一片,以言生化與一體。故陽明之后,真能調適上遂,以完成王學之風格者,正是二溪。
陽明良知之學,風行天下。良知當然必須在日用之間流行,但如無真實工夫來支持,則所謂流行,便成為隨意之揮灑,只是一種光景。這是所謂光景的廣義說。
如果不能使良知在日用之間真實而具體地流行,而只懸空地去描畫良知心體如何如何,則良知本身也成為光景,這是所謂光景的狹義說。兩種光景,皆須破斥。既要拆穿空描繪良知流行的廣義的光景,也要拆穿空描畫良知本身的狹義的光景。在這里,便有真實工夫可言。(故陳白沙曰:若無孟子工夫,驟然語之曾點真趣,一似說夢!)順泰州派的家風做真實工夫,以拆穿良知的光景,以使之真實流行于日用之間,并即此而言平常、自然、灑脫、樂,這就是近溪顯示特殊風格的所在。
“光景”之景,讀如影,故光景者,影子之謂,因為“道體平常,眼前即是”故也。儒家講道體,既超越,又內在,所以特重體證體現,以期在生活日用之間隨時受用。而在這種“渾淪流行”的生活作用上,是很容易出現佛家所謂“相似法流”的。似真實假,似是而非,看似自然灑脫,其實是在虛影中行,是飄浮、狂蕩,而非真實。因此,必須破斥光景。
但“道體平常”,乃是儒家的通義,何以別人不重視破光景,而唯獨近溪特加重視?其實不是別人不重視,亦不是別人不知光景必須破除,只因為在展現這套學問的過程上,別人的心思是集中在做義理的分解,以樹立綱維,所以無暇正視光景的問題。而且,由于分解義理,建立綱維有著力處,此時,光景不易出現。偶爾有之,亦不會太嚴重。
但宋明理學從北宋發展到王陽明,義理的分解已到盡頭。依陽明之教,無論“天”“道”“性”“理”,全都是虛說,唯有“本心”才是實說。問題發展到這里,義理的核心只收縮成為一個良知本體,一切都只是知體的流行,只是知體的著見發揮。要說天,良知即天;要說道,良知即道;要說理,良知即理;要說性,良知即性;要說心,良知即心。如果再關聯其他的觀念如“意”與“物”,或者致良知以外的其他種種工夫,陽明的分解亦已做得了無余蘊。因此,順著王學下來,只剩下一個“光景”的問題。如何破除光景,而使“良知天明”具體而真實地流行于日用之間,這個問題乃成為歷史發展中的必然,而羅近溪便承擔了這個必然,所以他的學問風格亦是以破光景為其勝場。
因此,近溪的一切話頭與講說,皆不就觀念的分解以立新說。他只就著“道體之順適平常與渾然一體而現”這個意思上來說話。但這個順適與渾淪,就人的體現受用而言,實非容易。陽明的致良知“四句教”,已說得平停穩妥,龍溪又進而推至究竟處而說“四無”,就義理境界的陳述而言,到此已無剩義,只看人如何真實地使良知表現于日用生活而已。
黃梨洲所謂“當下渾淪順適”,所謂“工夫難得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這種不屑湊泊的工夫,必須通過光景的破除,而以一種無工夫的姿態而呈現。牟先生特別指出,這種“無工夫的工夫”,卻正是一個絕大的工夫,吊詭的工夫。 但這不是義理上的另立新說,乃是根本無說可立,惟是求當下之呈現。而這一個勝場,乃不期而為羅近溪所代表。
至于羅近溪個人做到什么程度,那是另一個問題。要之,他的特殊風格確在于此,則無可疑。必須了解這個意思,才真能了解泰州派下的羅近溪。如果只以“歸宗于仁,以言一體生化”為近溪學的特點,就不免顯得顢頇,未得其要。
近溪在宋明理學的發展中消化了理學的“專學相”,所以能一洗理學膚淺套括之氣而表現“清新俊逸”的風格。但要做近溪這種破光景的工夫,仍然必須預設理學家開出的那些義理分際而不可亂。所以近溪雖然一洗理學膚淺套括之氣,但他仍然是理學家。這亦有如禪宗之為教外別傳,但禪宗亦仍然預設佛門那些教理,所以禪宗還是佛門中的禪宗,并沒有在佛門之外的禪宗也。
《中國哲學史》,蔡仁厚著,啟真館|浙江大學出版社2025年2月。
來源:蔡仁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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