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記

謙虛的心，好學的心，安靜的生命，

靜靜地凝眸，貧窮，異鄉，

此為諸君，打開學問的秘境。

——John of Salisbury, 1115－1180，Policraticus

這是圣維克多的雨果在《教者通識：論伏案之學》中引用的詩句，意在以詩輔釋治學的態度。該書是中世紀名著，記述了很多治學心得。讀有深觸。

本書第一部分是西方認識論史，第二部分是胡塞爾的認識論思想，合起來仍然是西方認識論史。對認識論史的整體把握有助于理解胡塞爾現象學，也有助于深入理解認識論。

基于對歷史的把握，從思想點的貢獻而言，我認為胡塞爾的貢獻主要體現在意識的一般結構和范疇研究這兩塊。胡塞爾在倫理學和邏輯學研究，有學者已給出了這方面的評價，但尚需人們結合倫理和邏輯的歷史來衡量。僅從胡塞爾的論述來看，他的分析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人類社會的運行方式。此外，胡塞爾還有思想影響方面的貢獻，主要是他對意識運行的深入細致的直觀描述和分析。就科學門類的貢獻而言，胡塞爾想創立一門研究純粹意識的科學。但這方面他僅僅是設想和努力，只是具有了他所說的對象領域，方法上只是嘗試，理論目標也缺少具體的可例示的形態，如他所意識到的，還存在很大的困難。有志者可以繼承他的科學情懷，去做相似的工作。

這項研究是批評式的，其中有很多我的觀點，都以“在我看來”或“我認為”等字眼明確給出。但都算不上新理解，都是人類經驗歷史中水到渠成的想法。人類科學始終是歷史性的構成，是相互吸收、塑造、切磋、驗證的產物。這些個人之見讀者需斟酌對待。哲學問題的論述需要發表自己的看法，以往的哲學家都是這樣做的。哲學觀點首先都是主觀的，其客觀性是在后續中被確認的。沒有主觀性，也就不能形成認識的客觀性，狄慈根就是這樣認為的。以往的哲學觀點各不相同，都是個人理解的集合，因此它發表看法的時候不能略去陳述的主語，免使初學者認為這是公允的看法。

歷史研究是新思想的助伴。科學家或許由于自身已具備了卓越的洞察力而無需回顧歷史，但對其思想的研究則需要回顧歷史，不然無法判定其貢獻，也難以全面理解它。事實上，很多大科學家的著作中都有對歷史的回顧，足見歷史研究不可缺少。對學問的定位我們可以歸結為四類：一是在歷史的縱向比較中進行定位；二是依據現實世界進行定位，看其是否較好地描述了事物的狀態和變化；三是從效用上進行定位，看其是否有益于人們的生活需求；四是其中是否蘊含著崇高的情懷。就一種新思想而言，它首先需要在歷史中去定位。沒有之前的歷史，我們也無法確定后來事物在歷史中的位置。要研究現象學認識論，不能只看到現象學家著作中的認識論思想，還要放眼整個哲學思想史，檢視其中的觀點在前人那里的理解。基于前人的思想史，才能知道它的主題是否新穎，它的方法是否更為嚴密，它研究的對象是否更為真切，它的概念系統是否更少歧義，它的表述是否更為精確。由于哲學擔當著思想創新的重任，因此，新鮮的錯誤遠勝于平庸的見解。新鮮的錯誤能夠激發人們的思考，而平庸的見解只會稀釋已有思想的養份。

胡塞爾重視哲學史，如古希臘哲學、近代哲學，但我們很少看到他對中古后期和中世紀一些思想家的引述。不僅在胡塞爾的著作中如此，除奧古斯丁、阿奎那、奧卡姆等這些知名思想家外，這兩個歷史時期的認識論思想研究在國內都相對較少。熊林二十年前的博士論文曾研究波納文圖拉神哲學思想，其中有一部分是認識論思想。段德智在其《中世紀哲學研究》中指出黑格爾“七里長靴”對人們是一種誤導，但重點只是論述了阿奎那和中世紀阿拉伯哲學思想。趙敦華教授在《基督教哲學1500年》中梳理了上啟查士丁（Justin, 100－165）下至新經院哲學的很多思想。這兩項研究中有關于認識論問題的論述。目前，國內的研究重心仍然在幾個知名人物身上，向縱深拓展不夠。國外有不少中世紀哲學思想史的論述，但認識論的專門梳理的歷史跨度不夠。本書嘗試做了一些工作。阿奎那之后，以哲學家身份出現的大人物非常之多，無力一一而足，幸好國內外有不少研究，很多雖非專門的認識論研究，但仍可一窺玄妙。

寫作和研究過程中的感受和收獲遠遠超出了正文，想要把它們全部記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意識流轉，紛繁錯亂，寫作的第一句就要真誠，否則自己的心也是亂的。讀者會因摸不準理解的基準而無法持續閱讀。不真誠的、討好的寫作，沒有幾人愿讀，包括他自己。自己不愿讀，讀者就不會有。在相關著作的漫長閱讀中，我感受到的不止是思想，還有寫作中的真誠。字里行間是前人的心血。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徘徊在中世紀的書叢中，不知何時才是盡頭。幸好這些年來國內學者石敏敏等人翻譯了很多著作，使讀速快了一點兒。閱讀過程粗糲，遠未到我的理想層次。最失落的是有些文集中恰好少了所需內容。這是因為編纂工作被某種原因中斷了。這使人感受到知識雖多由個人貢獻，但傳播和推進是人類集體協作的事情。如胡塞爾所言，人類是一個科學共同體。

胡塞爾說，哲學文獻無限膨脹，有多少哲學家就有多少哲學。文獻的膨脹給哲學史研究帶來了挑戰。但在新途徑未形成之前，舊做法不能完全拋棄，當前還需吸收歷史的滋養。哲學研究應該像地質學那樣工作，要先形成整體上的理解，然后基于整體的理解才好進行細節上的勘察。認識論研究也應如此。哲學史寫作最好有要解決的問題，要么像文德爾班，要么像高姆博茨和波林那樣，不然就成了匯纂。

率更晚作九成宮，庾信文章老更成。個人的思想成于時代，但放在歷史之中才能衡量。在我閱讀了波林所寫的《實驗心理學史》時，又重新體會了“人書俱老”的含義所在。波林見證了實驗心理學的產生和發展，作為大心理學家的他經過漫長時間所撰寫的這部著作，囊括了實驗心理學史上自笛卡爾以來的核心觀點，對信息全面而精準的篩選在別處是很難見到的，在其之后，我尚沒有見到如此優秀的科學史著作。我在能力和才學上都無法與其相比。親愛的讀者若想了解笛卡爾以來認知科學（心理學或認識論）思想的歷史，可以先讀波林的著作，如果想了解笛卡爾之前的這些思想史，或對胡塞爾的認識論思想有些微興趣，可以眄睨本書的章節。本書在我看來有所價值，但畢竟火候不到。對歷史思想我雖有領悟，但對自己所述多無法滿意，寫作的乏力和時間的匱乏，使我很難在目前將它處理為一部令人滿意的作品，潦以出版，萬望讀者息怒。它的貢獻點在于兩個方面：一是梳理了認識論的思想史，有不少哲學家的認識論思想是中文世界第一次（或較為豐富的）呈現，如克萊門、維克多里、馬克西姆、愛留根納、圣維克多的雨果、波爾查諾、亥姆霍茲等；二是嘗試從意識研究、范疇研究和邏輯研究三個方面整體把握胡塞爾的認識論思想。本書篇幅不小，但多不完美，涵蓋內容也有限。若想真切理解認識論的歷史，僅靠此肯定不夠，還需自行閱讀相關原文。對從事相關思想工作的人而言，我的書僅僅是他的“同伴”。

本書并非西方認識論史的第一次梳理。本書完成之際，我找到了前代學者朱德生、章士嶸、冒從虎、雷永生、張尚榮、耿洪江在三十年前梳理認識論史的一些著作，本書與之所選素材多不一樣，很多是前人未涉及的。讀者應綜合參照，互取有無。在中國認識論史的梳理方面，夏甄陶做了很多，著有兩卷本的《中國認識論思想史稿》。還有很多研究明明在討論認識論問題，卻不知道自己在討論認識論問題，還有一些明明想獲得認識論的解釋，卻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認識論的解釋。可見人們對認識論多沒有清晰的理解。認識論史是認識論科學的基礎，是當前心理學及各種智能研究的思想源泉，也是我們理解諸種社會關系由來的途徑之一。

詩評家趙東教授閱讀了初稿，他認為本書缺失了詩性的認識論。這是我未曾重視的內容。對于他給我講的但丁的認識論思想，我此前幾乎沒有考慮到。如果基于詩性進行推演，則會有詩性的認識論與數性的認識論之分。從詩性的認識論中，演化出的是神性的認識論和倫理的認識論；數性的認識論則演化出的是形而上學的認識論和精密科學的認識。這些類型的認識論思想在歷史上都可以找到。這樣就形成了一種完備的理解認識論歷史的方式。遺憾的是我沒有足夠的精力去處理詩性的認識論方面的研究，讀者可以閱讀錫德尼、但丁、維柯、鮑姆嘉通等人的著作以形成這方面的理解。

本書稿完成后，我對認識論史的研究告一段落，我對認識活動的很多思考和理解，在述評古人思想的過程中一并給出了，我的有些思考在行文中可能沒有做出明顯的標示，但在文意上大致是可以看出的。我所理解的認識論的全部秘密也就這么多了。本想整理我的這些理解寫作一部更具徹底性的認識論，以講明人類知識發生、演變、分化的思維機制，但我卻總是提不起興致來，理論探索的完成意味著理論興趣的消失，這或許是理論研究的宿命。這些年來，對漫漫25個世紀的思想著作的閱讀已使我心生厭倦，很難再像少年時代那樣對諸多精妙的思考還有濃烈的興趣，寫作的欲望逐年消褪，動手寫一部系統性思想認識的念頭很難確立起來。如果人們只是喜愛知識探索的結果，而沒有經歷認識上的淬煉過程，那就不可能真正理解理論創設的初心，因而也就不可能理性地運用它的結果，在人類自身理性沒有成熟的世紀，運用已有的理論產生了很多背善的創造，那些嚴重的后果是有目共睹的。即使我沒有再去系統地陳述我在這方面的想法，讀者還是有渠道獲得這些認識的，如通過閱讀相關文本完全可以生成比我高明的認識，且會獲得比我更純粹的精神淬煉。

感謝暨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王曉兵博士閱讀了初稿，校對了一些錯誤，提出了一些問題，使得文本有了一些改進。也曾就書稿傳閱一些研究者，大家給了很多意見，在此深表謝意。感謝學校和學院對研究工作的大力支持。

2023年9月

于楚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