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在日本長野縣阿智村的春日里,一場以“和平”為主題的講座在滿蒙開拓和平紀念館舉行。“黑川分村遺屬會”會長藤井宏之顫抖的敘述,將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往事撕開裂口:八十年前,他的父輩們為求自保,把未婚女性作為“貢品”送給蘇聯官兵。這個充滿悖論的場景,恰似日本社會面對殖民歷史時的集體困境——當施害者的后代成為歷史講述者,當罪孽以記憶的形式成為遺產,這個島國究竟該以何種姿態完成歷史的救贖?
滿洲開拓團的歷史敘事,始終在日本社會的皮下組織里隱秘流動。那些被官方稱為“青少年義勇隊”的少年們,那些強占的土地,那些被美化為“拓荒者”的殖民者,共同編織成一張精心修飾的記憶之網。
藤井宏之的痛苦具有雙重象征意義:作為施害者后代,他必須直面家族參與的暴行;作為歷史講述者,他被迫在記憶碎片中拼湊真相。這種撕裂狀態,恰是日本社會面對殖民遺產的集體寫照。當他講述往事時,他同時承擔著揭露者與繼承者的雙重身份,這種精神重負,正是歷史罪惡在代際傳遞中產生的毒果。
在“滿蒙開拓和平紀念館”的展柜里,開拓團日記與受害者的血淚控訴形成詭異對峙。這種并置陳列本身,就構成了一種歷史解釋權的爭奪。當藤井宏之從女性受害者的控訴中得知真相,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碰撞達到高潮。這種真相的浮現過程,揭示出歷史認知的復雜性:施害者的沉默與受害者的控訴,共同塑造著記憶的輪廓。
館長寺澤秀文的呼吁,既是對歷史責任的強調,也對記憶框架的修護。在“告知其他人”的期許背后,是確保歷史敘事不偏離既定軌道的焦慮。這種焦慮,反映了日本社會在殖民歷史問題上長期存在的矛盾心理:既希望展現反思姿態,又恐懼真相的徹底解構。
八十年后的今天,道歉仍然懸置在空中。阿智村的對話活動,能否成為打破僵局的契機?關鍵在于能否建立真正的對話場域,讓受害者后代與加害者后代在平等基礎上展開對話。
德國處理納粹歷史的方式值得借鑒:不是通過修建紀念碑來強化受害者角色,而是鼓勵每個家庭自查歷史,讓記憶成為流動的河流。當藤井宏之這樣的講述者出現,當他們的痛苦被社會看見,或許能推動日本社會走出“自我受害者化”的敘事陷阱。這種痛苦本身,恰是歷史和解的催化劑。
暮色中的阿智村,對話活動散場后,那些未說出口的追問仍在空氣中游蕩。歷史罪惡不會因講述而消失,但真誠的對話能稀釋仇恨的濃度。當施害者后代開始直面家族歷史的陰面,當社會不再將殖民記憶封存于紀念館的玻璃柜中,真正的和解才可能從記憶的廢墟里發芽。這需要的不僅是勇氣,更是對歷史規律的敬畏——所有被掩埋的真相,終將在某個春日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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