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應該信賴任何你覺得是真實的東西,因為你的認識可能是錯誤的。沒有什么不能被質問,一切都可懷疑。既然如此,那就不對任何事情做判斷,這就是懷疑主義的主要教義。
與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這樣試圖了解世界的哲學家不同,最極端的懷疑論者避免對任何事情抱有任何觀點。古希臘時期的皮浪(約前365—約前270)是最著名,也許也是有史以來最極端的懷疑論者。
你也許相信自己知道各種各樣的事物,比如說,你知道自己正在閱讀這段文字。但是懷疑論者會提出質疑:為什么你相信自己是真的在閱讀這段文字,而不是在想象中這么做呢?你肯定自己是對的嗎?看上去你正在閱讀,這對你來說也許是真實的,但也可能是你的幻覺,或是夢境?
蘇格拉底堅持認為,他唯一明白的是自己對萬事萬物都不明白,這也是一種懷疑論觀點。但是皮浪將這一觀點繼續推導,推得很遠很遠,也許推得有點太遠了。
皮浪的一生都以懷疑一切著稱。和蘇格拉底一樣,他從不寫下任何東西,所以我們對他的了解只能基于他人的敘述,大多還是在他生后幾個世紀之后寫成的。第歐根尼·拉爾修是其中之一,據他所說,皮浪當時成了名人,在所住地伊利斯當上了大祭司,而且因為他的聲譽,當時的哲學家都不必繳稅。這個說法是真是假無法查實,不過我覺得,哲學家不用繳稅倒真是個好主意。
然而,就我們所知,皮浪以一些頗為不同尋常的方式實踐了自己的懷疑論。如果沒有朋友的保護,他的人生可能非常短暫。任何極端的懷疑論者,除非有極好的運氣,都需要不那么堅定的懷疑論者施以援手,不然活不了太久。
對于生活,皮浪認為,我們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感覺,有時候感覺會誤導我們。比如,在黑暗中視覺很容易出錯,看上去像是狐貍的東西可能是一只貓。有時候你覺得聽到有人在叫你的名字,但其實可能是風中樹木搖動的聲音。因為感覺經常誤導我們,皮浪決定永遠不相信感覺。他并沒有全盤否定感覺給予準確信息的可能性,但對此抱著懷疑態度。
所以,絕大多數人看到近在咫尺的懸崖時都會停下腳步,而皮浪則不然。感覺可能會欺騙他,所以他不相信感覺。即使腳趾已經踩空,或是已有向前倒下的感覺,他仍不相信自己會跌落懸崖。而且即使跌落懸崖又會怎樣?真的會受傷嗎?他也保持懷疑。相信他的朋友們——并非每一個都是堅定的懷疑論者,這時會出手相助,防止他做傻事,如果沒有這些朋友,估計他隨時都會讓自己處于危險的境地。
如果你不能確定野狗想傷害你,為什么要害怕它們呢?雖然它們一路狂吠,齜著牙向你沖來,但并不意味著一定會咬你。而且即使咬了,你也不一定會受傷。過馬路的時候,何必在乎迎面而來的車輛呢?那些車可能不會撞到你。誰又真的知道呢?反正你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區別呢?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反正皮浪成功地以這種冷漠的哲學貫徹一生,完全不依靠正常自然的情緒和行為模式。
以上這些都是傳說,有些故事可能是有人專門編出來取笑他的哲學理念的。但是不可能每個故事都是虛構的,例如有這么一個廣為人知的故事:
一次,他乘船渡海時遭遇到前所未見的巨大風暴,狂風把船帆撕得粉碎,巨浪在船上方翻滾。周圍的人大驚失色,皮浪卻鎮定自若,毫不在意。皮浪指著船上一頭正在吃食的小豬,對他們說,這是哲人應當具有的不動心狀態。
皮浪年輕時曾去過印度,也許正是那次印度之行激發他過上了與眾不同的生活。印度有一個傳統,許多精神導師或大師為實現內心寧靜,會讓自己的身體經歷令人難以置信的極端體驗,比如被活埋、在身體敏感部位掛上重物,或是數周不進食,等等。皮浪的哲學思想同樣接近于神秘主義,不管他是如何做到的,他肯定實踐了自己所倡導的哲學理念。他的平靜給周圍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激動,在他看來,任何事情不過都是個人的看法。如果真相永遠不可能被發現,那么就沒有必要自尋煩惱。我們不需要擁有堅定的信念,因為堅定的信念總是來自錯覺。
如果你遇見皮浪,你可能會覺得他是個瘋子,也許在某種程度上他真是個瘋子。但他的理念和行為是一致的,他會反過來覺得你對各種事物的確定感根本毫無道理,而且不利于獲得內心寧靜。你把太多東西想得理所當然,就好像你把房子建在沙灘上一樣,你的思想基礎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牢固,也不可能讓你幸福。
皮浪把自己的哲學思想用三個問題巧妙地總結起來,任何一個希望得到幸福的人都應該問這三個問題:
事物的真相是什么?
我們應該對其抱以什么態度?
如果有人不報以這種態度,會有什么事情發生?
他對這些問題的回答簡單而直接。
首先,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世界的真相,因為這超出了我們的認知能力。沒有人可能了解終極真相,因為人類不可能做到,不如干脆放棄。這種觀點與柏拉圖的理性論,與通過抽象思維了解現實真相的哲學理念完全背道而馳。
其次,因為不可能了解真相,我們不應該認同和接受任何觀點。因為任何事物都是不確定的,所以應該避免做出任何判斷,過一種沒有任何想法或意愿的生活。如果你心有所愿,就說明你認為某樣東西比另一樣好。感覺不幸福就是因為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但其實,你并不可能知道某樣東西是否比其他的好。所以,皮浪認為,想要得到幸福,就必須從欲望中解脫出來,不在乎事情的結果,這才是正確的生活方式。什么都不重要,就不會有什么可能影響到你的心境,從而實現內心的寧靜。
最后,如果你以這種哲學理念指導生活,就會開始變得無話可說,因為對任何事物都沒有看法,最終你將擺脫一切煩惱,而這正是任何人所能期望得到的最好人生。這簡直就像一種宗教體驗。
這便是皮浪的理念。這套理念似乎對皮浪本人有效,但很難想象在其他大多數人身上能取得同樣的效果。沒有多少人能像他建議的那樣對任何事物都沒有任何看法,也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樣周圍有許多朋友能及時出手相助。事實上,如果每個人都以他的哲學指導人生,就沒有人來保護這些懷疑論者了。他們很快就會消失,因為會不斷地從懸崖上摔下去、走到路中央被車撞倒,或是被惡犬咬死。
皮浪哲學理念的最大問題,是他從“你不可能了解任何事物”跳到了“所以你應該忽略面臨危險時的本能反應和感覺”這樣的結論。在現實中,人的本能確實將我們從許多可能的危險處境中解救出來。本能不完全可靠,但也并不意味著應該忽略本能。據說皮浪在一只狗想咬他時也曾側身閃開,所以即使他特別想完全克服本能的反應,也是做不到的。因此,用皮浪的懷疑主義來指導人生似乎有悖常情,也不見得能夠像他想象的那樣帶來內心的寧靜。
對皮浪的懷疑主義抱以懷疑態度,完全沒有問題。你可能會問:如果像皮浪那樣做著可能給自己帶來危險的事情,真的能夠帶來內心的寧靜嗎?這可能對他管用,但有什么證據表明可能對你有用呢?你也許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惡犬會咬你,但是如果你百分之九十九肯定,那還是不要冒這個風險吧。
在哲學史上,并不是所有的懷疑論者都像皮浪那樣極端。溫和的懷疑主義是哲學的良好傳統:質疑任何假設,仔細研究支持我們信仰的證據,而不是隨時隨地過著懷疑一切的生活。抱著懷疑的態度進行質詢,正是哲學的核心,從這個意義上講,所有偉大的哲學家都是懷疑論者。
懷疑論是教條主義的反面。教條主義的人非常自信地認為他們掌握著真理,而哲學家則挑戰教條,向人們提出問題:為什么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對的,有什么證據能支持自己的結論?蘇格拉底和亞里士多德是這么做的,當今的哲學家也是如此,他們這么做,目的并非要為難別人。采取哲學意義上的溫和懷疑立場,目的是更接近真理,或者至少是為了表明我們所知有限、了解真相的能力有限。要成為這樣的懷疑論者,你不需要冒著摔下懸崖的風險,但你確實需要準備好提出令人尷尬的問題,并以思辨的態度對待人們給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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