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歲末,我連看了四場電影。沉浸于電影故事是一回事,到電影院過足癮則是另一回事。
電影院設于家附近購物中心的六樓,步行約半小時可達。去時,懷著去電影院向來會有的雀躍心情,待回返時,觀影產生的心神蕩漾,恰好可在路途中得以緩沖。來回均不至疲累的30分鐘,是非常得宜的一段時間。我一直將“看電影”和“去電影院看電影”當作兩件事、兩個概念。在家觀影,效果其實難以最大化,有時摘下耳麥、鼠標一點,回身就是家常氣息,眼前滿布的是熟悉之至的家具、食品、桌布,電影那種亦虛亦實的故事與氛圍轉瞬被沖水一般卷走。只有電影院,這處可容納多名陌生人共同寄居于一個虛擬故事、情感與情緒共振2小時的場所,才是看電影最為心安的地方,也是從日常中作出短暫逃離的地方。所以,兩種過程同為觀影,內中產生的種種心緒與樂趣的差異,就如請客吃飯時在家請與請去餐館的區別,這簡直可寫一篇長文敘述。
購物中心有很多入口,東邊的入口相對安靜,也是距6樓影院最近的一個入口。十幾二十年前,電影院均是獨立單位,散布城中,有的甚至是地標,是青年戀愛首選、“文青”精神溢出日常的最佳選擇。時至今日,電影院多附屬于客流量大的購物中心,且處于最高層、最偏僻處。我有時覺得,這種電影院很像購物中心的一只耳,“耳朵”內又劃分若干小影廳,“廳”字恰當,不過就是單位會堂大小,滿打滿算裝一二百人。從前幾百上千人一同觀影、散場后你擁我擠的盛況,如今只在明星演唱會上有。
這家電影院的9個廳,我都一一坐過。這里非常具有魔幻氣質。不僅因其日復一日上演種種人間或神界、鬼域故事,其他地方不好講、不好說、不方便看、不方便聽的,這里統統可以。更魔幻之處,乃是電影院坐滿觀眾時,便如大學階梯教室請來明星學者或獲獎作家般的盛況;待觀眾散去、電影院完成吞吐后,又恢復了空空蕩蕩。細察卻知那未必真的空蕩,那些離座者的氣息仍縹緲其間,爆米花與香奈兒香水的香、人為某故事低低飲泣聲、看喜劇時發出的爆笑,以及那些更“虛幻”而切實的——比如人心中被電影勾起的舊惆悵與興起的新期望,都混于這狹小而廣闊的空間,久久不散。
電影院還有一“魔幻”處,乃我近年的個人體驗。便是當某電影票房慘淡時,電影廳竟只我一人觀影。空蕩的廳里,椅子皆漆成大紅色,電影開場前幾分鐘,燈光直耀,那一排排的大紅色刺目,有如某部希區柯克電影營造的氛圍。我此時總暗盼速進幾位觀眾。有時與人微信聊天三言兩語,泛泛幾句,并無實質內容,其實是打發或稀釋那幾分鐘的不安。此時不免懷念起從前呼朋引伴去影院看電影的時光,從前“看電影搭子”真的比現在好約太多。
獨自去看電影,我還是愛去。對故事的憧憬不是人天生所有嗎?從前沒有電影的年代,《聊齋》《天方夜譚》那樣的作品定是由愛聽故事的人和愛講故事的人雙向催生出來的。電影,是現代喜好故事的人的福音。況且這故事由一大班人馬長時間構思、制作,人們為完成它有時殫精竭慮甚至茶飯不思,最后方落實到我眼前的這一張大幕布上。就如賈樟柯的《風流一代》前后拍了20年,劇中女演員趙濤由披一件黑色針織衫遮陽、身材窈窕的秀美女神,走到了嘴角和眼角皆是皺紋、時時手握一瓶礦泉水的中年女性,形貌在歲月與磨難中黯淡衰弛。然而我更愛她了。講述生之冷暖、人之盛衰的電影若是“萬”,我們可在其中印證自己的歲月、印證自己的心的電影,卻可能只有“一”。
對某位電影人風格的迷戀,亦是促我一次次前往電影院的動力。有一年在江西井岡山度假,忽聞侯孝賢導演的《刺客聶隱娘》上映。作為侯孝賢忠實影迷的我,之前一次也未在大銀幕上看過他的電影,不能不說是至憾。我預先打聽好電影的上映日期,像等一個節日一樣等待它。不料,上映日期到了,我在井岡山到處找電影院,才發現這個旅游地根本未設電影院。
電影《刺客聶隱娘》場景。資料
電影只有一周上映時間,于是我決定下山,去山腳下吉安市的電影院看大銀幕的《刺客聶隱娘》。那日一大早,我與家人搭班車花兩小時到山下,坐出租車到井岡山火車站,換乘火車趕到吉安市,又打車到在網上訂好的那家電影院。終于,我們心滿意足地看上了侯孝賢的電影。將近下午3點,我們坐6路公共汽車去吉安火車站,原路返回井岡山。
為了這場電影,我與家人披星戴月,輾轉幾種交通工具。當我最后從大銀幕上看到聶隱娘披著面紗斗篷一步步走向山野——觀眾如我,無論如何都看不清她的面容,卻對她的抉擇心領神會——那是侯孝賢慣用的、我迷戀的長鏡頭,我于黑暗中感到無比愉悅、安心。神交已久,終得一見。就是那樣知足的嘆息。
如今想起這件往事,我還是珍惜。不僅是聶隱娘的故事,就連來回影院途中的種種過程都記得清晰。時過境遷,現在也許就不會花一整天時間、近乎執著地去電影院了。我現在只取最近的一家電影院去,并且對電影的接受度也不如從前那樣大,而是變得有些挑剔。看的電影太多,閱歷與眼界之增長、生活之沉重與疲乏,都改變了我的諸多審美,畢竟藝術乃是人生的鏡子。有時在電影院看了一場平庸的電影,我心里說著“爛片”,但并不起身離開。因為電影票價比從前貴多了,還是妥協著看完吧。
有時看見情侶捧爆米花羞澀或親密地坐于影院一角,我會想起一則影院“軼事”。年輕時,有一天我被人約去看電影,年輕男子叫中間人將一張電影票交給我。男女初識、交往去電影院,從彼時到現在,都是最有效的方法。我早到場,那人不在。直到銀幕亮起,那人仍無影蹤。難道他不來了?忐忑中,我無法收束心情看電影。過了一刻鐘,男子匆匆擠過身旁的數位觀眾,在我側面的位置悄悄坐下,點一個頭算是招呼。稍后,他安定心情,方低聲道歉遲到。我問他為何遲到,男子道,兩伊戰爭打起來了,在家看電視。原來那幾日伊朗與伊拉克開戰。我遂無語。電影演至后半段,我側眼突見男子已寐著了。我自尊受挫,那是與他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約會。
想起這節往事,不禁莞爾。如今在電影院,我也成了那個觀影至半途有可能沉沉盹著一小會兒的人。盹醒之時,我難免自嘲,電影的精彩還是抵不過人生的疲乏。轉念又想,電影如夢,在夢中做個小夢的曲折,幾人能有?如此想罷,我又心安地將電影看了下去。
原標題:《到電影院過足癮,是另一回事》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除標注外均來自新華社
來源:作者:王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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