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尹曉宇

《人民日報海外版》2025年4月16日7版 版面截圖

“湯莎會”中英版《邯鄲夢》。

柯軍個人照。

昆劇電影《顧炎武》劇照。

創意武戲《叱咤星河》。(本文配圖由受訪者提供)

原題：柯軍：

探尋昆曲藝術的當代表達(人物)

從12歲進入江蘇省戲劇學校學習，昆曲表演藝術家、“梅花獎”得主柯軍從事昆曲藝術已經有40多年。他一直認為，昆曲藝術工作者既要是“考古隊”，也要是“探險隊”。堅守傳統時，需要與古人對話，保持昆曲的氣質與藝術性；面對未來時，要能承載當代人的情感和精神，探索符合當下的舞臺表達。

古與今：

昆曲一直講究當代性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是昆曲行當眾所周知的行話，獨角戲，而且要求唱、念、做、打俱佳。但《夜奔》卻是柯軍最拿手的傳統劇目，而且會演三個版本，南派武生版本、南派老生版本、北派武生版本，放眼全國，絕無僅有。

扮相不一樣，唱腔不一樣，身段也不一樣，三個版本《夜奔》的學習，柯軍拜了三個師父，張金龍、鄭傳鑑、侯少奎，作為口傳心授的劇目，處處皆有來處。柯軍常演的是南派武生，里面的“走邊”與眾不同，來自張金龍的師父大武生劉五立的創造性設計。“走邊”的每一個動作幾乎都用了反襯法，瞻前必顧后，指東必先向西，欲左必先朝右，糅進了武術、太極甚至一些動物的形體動作。“唱”則是來自著名曲家王正來的教學。戲迷不僅要聽唱腔，還要看你的身段、看你的表情。有句唱詞“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柯軍會高亢地唱出“不輕彈”“傷心”，同時，低頭看看左手、看看右手，再緩緩把眼閉上。此時聲音下來，非常輕地落到最后一個字，也就是“傷心處”的“處”上。

除了《夜奔》，《云陽法場》《對刀步戰》《沉江》《別母亂箭》以及新編昆曲《宦門子弟錯立身》《顧炎武》也是柯軍的拿手好戲，但都是古代題材。

昆曲能不能做現代戲？柯軍一直認為，昆曲是不分傳統與當代的，昆曲一直講究當代性。《邯鄲夢》里湯顯祖寫盧生，就把張居正也寫入戲中，用盧生和宇文融兩個角色來表現當時的權臣張居正。孔尚任寫《桃花扇》也是具有現代意義的。

江蘇省昆劇院“昆劇現代戲三部曲”——《梅蘭芳·當年梅郎》《眷江城》《瞿秋白》對昆曲現代戲創作基本方向進行了探索。《梅蘭芳·當年梅郎》作為江蘇唯一作品同時入選文化和旅游部“2020年度全國舞臺藝術重點創作劇目”“2020年度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創作扶持工程”重點扶持劇目、“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舞臺藝術精品創作工程”重點扶持作品等，被專家稱贊為當代昆劇現代戲的重大收獲。《眷江城》遵循昆曲本體的審美意識，通過傳統與現代相融合的舞臺呈現，是近30年來中國昆曲藝術舞臺上展現的第一部現實主義題材原創劇目。昆劇《瞿秋白》是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戲劇類優秀作品，專家評價，這是一部“昆劇現代戲的高峰之作”，主演施夏明憑借此劇獲得“梅花獎”。

中與西：

互鑒中感受共同的文化遺產

2001年，受香港導演榮念曾之邀，柯軍帶著自己常演的《夜奔》參加獨角戲展演，在滿是先鋒劇的舞臺，自己的傳統昆曲表演依舊廣受好評。在喜馬拉雅山的半山腰上演林沖，森林是背景，群山、孔雀都是觀眾；在日本橫濱演林沖時，因為伴奏帶效果不好，柯軍索性不用，沒有了伴奏，他的表演節奏不再受限。柯軍說，那一刻，“我不是演員，我就是林沖”。

在傳統昆曲的一桌二椅、工尺譜等之外，柯軍對實驗昆曲的探索已有20多年。

2004年，他推出自己的首部實驗昆曲《余韻》，雖然有不少藝術形式的混搭、組接，但文本是昆曲的，唱詞皆是按照孔尚任的《桃花扇》原著而來，唱、念也是昆曲原來的腔格和韻味。

柯軍覺得不夠，又創作了《浮士德》，這是一次全新的探索。舞臺形式上，不想用多媒體占據舞臺，就盡可能多用昆曲的、戲曲的傳統表現手法。柯軍通過摘下髯口、從末行變為生行，來表現浮士德為了換取青春出賣自己的靈魂、簽下賣身契。但在唱腔上的突破比較大，沒有按照傳統的曲牌體去譜曲，只選擇了有昆曲韻味的唱，并加入新的音樂配器和電聲。

實驗版《夜奔》是柯軍一次“冒死”的嘗試，從一個檢場人的視角開始，以全素顏出場，用肢體語言將自己的心和角色打通。在他看來，“素顏通向真我，素昆是我的心靈道場”。

這些劇在挪威、德國、意大利、日本、印度及中國香港等地上演，大受好評。

柯軍常說，只有練好了傳統，才有資格去做一些創新。最傳統最先鋒，就是這個道理。他說：“未來的先鋒昆曲在哪里？其實我自己心里也沒有底。也曾經有人說過，我走的這條路可能是不通的。于我而言，通或不通，并不重要，走或不走，卻很重要，因為走是生命，只有走，才能有未來。”

“往前走”的柯軍2016年和英國藝術家共同創作上演了湯顯祖和莎士比亞的“湯莎會”。中國昆曲演員和英國莎劇演員以中英雙語聯袂出演中英版《邯鄲夢》，這在昆曲和莎劇歷史上都是第一次，將原劇中四折最具代表性的段落作為主體，與《麥克白》《李爾王》《雅典的泰門》等莎士比亞經典作品中的片段穿插交替，形成一種超時空的情境融合和人物體驗的中西創新表達。

今年3月27日世界戲劇日，柯軍又帶著《牡丹亭》去了活動主場地巴西里約熱內盧，這也是昆曲演出第一次去到南美洲。

他深感，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越來越被世界“看見”，以藝術為載體講好中國故事，是促進世界相知、民心相通最好的方式之一。

傳與承：

給青年人更多機會

“揉碎自我，成全昆曲”，是柯軍對昆曲的承諾。

學昆曲、練昆曲、演昆曲、傳昆曲、寫昆曲、刻昆曲……久而久之，這樣的執念潛移默化地刻到了他的骨子里，成了他的信念，也成了他的秉性。

到戲校學昆曲時，柯軍的身體條件并不算好，腿腳特別僵硬，練功特別費勁。但柯軍“不惜命”，張金龍教《伐子都》，有很多高難度動作，一般人不敢演。一天上百次摔打，幾個月下來，厚底鞋穿爛了幾雙，腳磨出血化膿，他擠掉繼續練。

學昆曲是苦的，那時候演昆曲也是窮的，為了補貼家用，上世紀80年代，柯軍學習了篆刻，利用休息時間到南京古南都飯店幫人刻印，后來，書法和篆刻都成了涵養柯軍昆曲藝術的寶藏。

因為這股子熱愛和吃苦，鄭傳鑑在80多歲時收柯軍做關門弟子。鄭老師教導他，一個演員要學好戲，就要隨時隨地地觀察生活，理發店、小飯館、盲人過馬路都要看，都要學，把各種各樣的生活細節提煉成舞臺表演藝術，這種藝術才是真實的，有生命的。

2008年，柯軍被評為昆曲省級代表性傳承人，對他而言，首要的使命就是保護和傳承。柯軍“倒追”著收了徒弟楊陽，柯軍看他個頭、扮相、嗓子功夫都不錯。在楊陽眼里，柯老師勤奮、嚴格，想去做的事情不惜力。

柯軍不僅把自己的看家戲傳給了楊陽，還為他創造了各種演出和學習的機會。柯軍說：“舞臺上只有一束光，應該多讓青年人亮一點。”原創大戲《顧炎武》在中國藝術節上亮相時，柯軍只演《思歸》《論試》《問陵》三場戲，其余三場《訣母》《驚碑》《對獄》讓楊陽來演。他還為楊陽專門打造了青春版《顧炎武》。憑借在《顧炎武》中的表現，楊陽獲得了江蘇省第四屆“文華獎”。

除了培養楊陽，他還在江蘇省昆劇院開新風，一級演員一年要舉辦兩個專場，青年演員一年要舉辦一個專場，讓演員們去學戲、攢戲、捏戲、創排，目前已經舉辦超過200場個人專場，能演的傳統劇目100多出，每年挖掘整理傳承劇目大約20出，還以經典文學名著為基礎，新編了《世說新語》系列和《1699·桃花扇》《南柯夢》《浮生六記》等一批傳統戲。

今年，由柯軍主演的昆劇電影《顧炎武》將在7月上映。走出劇場，創新傳播方式，這是昆曲又一次抵達年輕人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