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鏟掉在地上的時候，我第一反應不是愣住，而是猛地蹲下去搶救那條荷葉鯽——35塊錢一斤，朵朵下周的舞蹈班學費還差兩千。

可惜晚了。魚湯潑了一地，乳白色的湯汁混著暗紅的枸杞，在米黃色瓷磚上攤開，像一張被揉皺的診斷報告。

"三個鐘頭！"婆婆的聲音從背后扎過來，"電費五毛八一度，荷葉鯽比上周又漲兩塊。"

我沒回頭，手指摳著灶臺縫里的油垢。那里卡著半片褪黑素軟糖，上周失眠時偷偷含的，結果在廚房找水杯時掉了。現在它黏糊糊地粘在指甲上，像塊甩不掉的橡皮糖。

早上七點的菜市場，魚攤老板的殺魚刀閃著冷光。

"現殺的，燉湯最補。"他麻利地刮鱗，"要魚籽不？加五塊。"

我盯著塑料袋里還在翕動的魚鰓："不用了。"

身后傳來熟悉的咳嗽聲。婆婆不知什么時候跟來的，正用指甲掐著白菜幫子："超市荷葉鯽比這兒便宜三塊五。"

"超市的死魚放冰柜兩天了。"我聲音比想象中啞。

她冷笑一聲，塑料袋嘩啦一響。我知道她在算賬——上周燃氣費96塊，朵朵咳嗽藥48，她自己的降壓藥213。

湯快熬好時，手機在圍裙口袋震動。工作群里彈出消息："方案今晚必須交，客戶明天飛新加坡。"

我盯著鍋里翻滾的魚眼——死白的，像極了我電腦待機時的藍光。去年體檢報告就壓在茶幾玻璃下，寫著"乳腺結節3類"的那行被婆婆用指甲劃了道印子。

"媽媽！"朵朵舉著蠟筆沖進廚房，"老師說要帶貝殼做手工！"

她的小手黏著橡皮泥，在我新換的睡褲上按出兩個灰印子。上周這條褲子打五折，標簽價簽還在衣柜抽屜里躺著——89塊，夠買兩條活荷葉鯽。

鍋鏟就是這時候掉的。

我彎腰去撿，后腰突然"咔"地響了一聲。去年搬桶裝水扭到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像有根魚刺卡在骨頭縫里。

"三十多歲的人，連鍋都端不穩。"婆婆把抹布甩進水槽，"浩子像你這么大時，都當上主管了。"

洗衣機突然"嘀嘀"響起，提示羽絨服沒甩干。那是我上個月咬牙給婆婆買的，標簽上"499"的數字被剪掉了，但她還是摸出了價簽的硬茬，在飯桌上說"我們年輕時一件棉襖穿十年"。

（5）

丈夫回來時，電視正播著家庭調解節目。

"今天喝魚湯？"他吸著鼻子往廚房探頭。

婆婆搶先開口："你媳婦把湯...…"

"灑了。"我打斷她，"微波爐里還有昨天的排骨。"

他"哦"了一聲，眼睛沒離開手機屏幕。凌晨兩點我起夜時，發現他躲在陽臺抽煙，腳邊扔著揉皺的績效考核表。

（6）

半夜三點十七分，朵朵突然發燒。

我抱著滾燙的小身體在兒童醫院排隊時，婆婆破天荒跟來了。她攥著朵朵的醫保卡，突然說："急診掛號費漲到25了。"

輸液室的塑料椅硌得我尾椎骨生疼。婆婆從布兜里掏出保溫杯——居然泡了枸杞。

"給你的。"她眼睛盯著點滴瓶，"別回頭你也倒了，住院費更貴。"

杯底沉著兩粒紅棗，皺巴巴的，像她手背上褪色的老年斑。

（7）

第二天清晨，我在廚房發現條活鯽魚。

塑料袋上凝著水珠，魚鰓還在微弱開合。旁邊放著張超市小票——特價荷葉鯽，17.9元/斤，會員價。

婆婆的老年機躺在灶臺上，屏幕亮著："鯽魚燉豆腐可緩解心悸，適合長期熬夜人群。"搜索記錄里還有"乳腺結節吃什么好"。

我舉起菜刀時，魚尾突然重重拍了下案板。

"啪"！

像極了我結婚那天，婆婆把金鐲子扣在我腕上的聲音。

（8）

新熬的魚湯在桌上冒著熱氣。

丈夫破天荒沒玩手機，正教朵朵用吸管吹泡泡。婆婆把最大的一塊魚肚夾進我碗里，突然說："超市特價蝦仁，下午去買點？"

她指甲縫里還沾著刮鱗時的血絲，袖口被魚鰭劃了道口子。去年這件藏藍色外套，她穿著參加了朵朵的家長會。

朵朵突然舉起油乎乎的小手："奶奶笑起來像太陽公公！"

婆婆慌忙低頭喝湯。我看見她花白的發根下，有道陳年疤痕——那是丈夫小時候發燒，她抱去醫院摔的。

（9）

生活就像殺魚時漏摘的那根刺。

你以為它卡在喉嚨里，其實早被胃液泡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