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慶威
1995年,城中村的傍晚總是來得特別早。剛過五點,夕陽就被四周高聳的寫字樓擋在了外面,只留下一條窄窄的光帶斜斜地切過巷子口。張強踩著那道光走進巷子,工裝褲上沾滿了水泥點子,安全帽拿在手里,露出被汗水浸得發亮的額頭。
"張哥回來啦?"巷子口小賣部的老板娘探出頭,"今天有你的信,放柜臺上了。"
張強點點頭,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幾塊錢買了包最便宜的紅梅煙,順手拿起那封薄薄的信。不用拆他也知道里面是什么——老家妻子秀蘭每月固定的家書,內容無非是孩子成績、老人身體、家里開支,最后總要問一句"什么時候回來"。
他把信塞進褲兜,繼續往巷子深處走。轉過兩個彎,在一棟貼著"出租"字樣的三層小樓前停下。這里住著十幾個像他這樣的農民工,每人一個不到十平米的單間,公用廁所和廚房。
三樓最靠里的房間亮著燈。張強站在門口,聽見里面傳來炒菜的聲音和輕輕的哼唱。他敲了敲門,節奏是他們約定好的"兩長一短"。
門開了,王梅系著圍裙站在門口,手里還拿著鍋鏟。"今天怎么這么晚?菜都快涼了。"
"工地趕進度,加了會兒班。"張強把安全帽掛在門后,從水桶里舀了瓢水洗臉。冰涼的地下水讓他打了個激靈,卻也沖走了一天的疲憊。
王梅已經轉身回到灶臺前,鍋里是青椒炒肉片和半顆白菜。這比工地食堂的伙食好多了,張強想。他走到王梅身后,自然地環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膀上。
"別鬧,油濺著呢。"王梅扭了扭身子,卻沒真的躲開。她比張強小五歲,三十出頭的年紀,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但笑起來還是很好看。
張強松開手,坐到床邊點起煙。這個不到十平米的房間是他們半年前一起租下的,一張雙人床,一個小衣柜,一張折疊桌和兩把塑料椅就是全部家當。墻上貼著女兒的照片,那是王梅從老家帶來的。
"今天收到秀蘭的信了?"王梅頭也不回地問。
張強夾煙的手頓了頓,"嗯"了一聲。
房間里一時只剩下炒菜的聲音。這種沉默他們已經習慣了,就像習慣每個月收到老家來信時那種復雜的情緒。
飯菜上桌,兩人面對面坐著。王梅給張強盛了滿滿一碗米飯,自己只盛了半碗。
"多吃點,你今天干的是體力活。"她說。
張強把肉片往王梅碗里夾,"你也是,廠里站一天不輕松。"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吃著晚飯,偶爾聊幾句工地上和廠里的瑣事。飯后,王梅洗碗,張強拿出記賬本記錄這個月的開支。這是他們的默契——張強負責房租和水電,王梅管吃飯和日常用品,每個月各自往老家寄兩千塊錢。
洗漱完畢,兩人躺在床上。張強的手自然地搭在王梅腰上,王梅靠在他懷里。這是他們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
"廠里劉姐今天問我什么時候要孩子。"王梅突然說。
張強的身體僵了一下。他們從來沒談過這個話題。王梅在老家有個女兒,由婆婆帶著;他也有個兒子,在老家上小學。
"你怎么說的?"
"我說我們暫時不考慮。"王梅的聲音很輕,"其實劉姐知道我的情況,她就是關心我。"
張強收緊手臂,把王梅摟得更緊了些。他知道王梅的丈夫三年前在工地出事走了,賠償金大部分還了債,剩下的不夠女兒上學用,她才出來打工。而他自己,和秀蘭結婚是父母之命,談不上什么感情,但責任總是要負的。
"快過年了。"王梅又說。
張強知道她在想什么。去年春節,他們各自回了老家,過完年又默契地回到這個房間。誰都沒提那半個月是怎么過的,就像他們從不問對方在老家的生活細節。
"今年...還和去年一樣?"張強試探著問。
王梅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嗯"了一聲。
第二天是周日,兩人難得的休息日。張強起了個大早去菜市場買了條魚,王梅則把房間徹底打掃了一遍。中午他們做了紅燒魚,還破例買了瓶啤酒。
"干杯。"張強舉起酒杯,"為了...為了我們。"
王梅笑了,眼角泛起細紋,"為了我們。"
下午,他們去了趟郵局。張強給秀蘭寄了兩千五百塊錢,比平時多了五百;王梅也給婆婆多寄了三百,說是給女兒買新衣服的。
回家的路上,他們路過一家童裝店。王梅在櫥窗前駐足,盯著一條紅色連衣裙看了很久。
"買吧。"張強說。
王梅搖搖頭,"太貴了。"
但張強已經拉著她進了店。最后他們買下了那條裙子,還有一雙小皮鞋。王梅的眼睛亮晶晶的,張強很久沒見她這么高興過了。
"謝謝你。"回程的公交車上,王梅小聲說。
張強握住她的手,"應該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春節越來越近。城中村的人漸漸少了,很多打工者提前返鄉。張強和王梅卻一直等到工廠和工地放假前的最后一天。
除夕前一周,他們開始收拾行李。王梅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床單被套都洗得干干凈凈;張強修好了漏水的龍頭和搖晃的椅子,好像這樣就能彌補什么似的。
"明年...還來嗎?"收拾行李的那個晚上,王梅突然問。
張強正在收拾被褥,聞言停下了動作。他們都知道這個問題背后的含義——不僅是明年還來不來這座城市打工,更是他們還不會繼續這種關系。
"來。"他最終說,"你呢?"
王梅點點頭,"女兒上學要用錢。"
這個現實而無奈的理由讓他們都松了口氣。至少,這給了他們一個繼續下去的理由,不必直面那些更復雜的問題。
分別那天,張強幫王梅把行李送到長途汽車站。王梅的車先開,他們站在候車大廳里,周圍是熙熙攘攘的返鄉人群。
"到了給我發個信息。"張強說。
王梅點點頭,從包里拿出一個紅色的小福袋,"給你的,平安符。"
張強接過來,小心地放進貼身的衣袋里。他本來準備了一對銀耳環想送給王梅,但此刻卻怎么也拿不出來了。那太像真正的夫妻之間的禮物,而他們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上車了。"廣播響起,王梅的車開始檢票。
他們擁抱了一下,比平時短暫,也比平時用力。然后王梅拎起行李走向檢票口,一次都沒有回頭。張強知道,這是他們的默契——各自回家的路上,他們就不再是"張強和王梅",而是別人的丈夫、父親、女婿。
走出車站,張強點了根煙。天空中飄起了小雪,落在他的工裝外套上很快化成了水漬。他想起去年春節后回到這個城市,王梅比他早到兩天,房間里已經收拾得干干凈凈,灶上燉著他愛吃的紅燒肉。
那時候她說了什么來著?對了,她笑著說:"回來了?洗手吃飯吧。"
簡單得像真正的夫妻一樣。
張強掐滅煙頭,走向另一個檢票口。他的車還有一個小時開,足夠他給秀蘭打個電話,告訴她自己幾點到家。這是他們之間的另一種默契——在老家,他們都是盡職的家庭成員;而在這里,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們允許自己暫時忘記那些責任,做一對平凡的"夫妻"。
雪越下越大,張強緊了緊衣領。他想,明年春天雪化的時候,他們又會回到這里,回到那個十平米的小房間,繼續這種心照不宣的生活。這或許不夠道德,不夠光明正大,但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冰冷現實里能抓住的一點溫暖了。
汽車發動的聲音打斷了張強的思緒。透過車窗,他看見無數像他一樣的農民工,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和期待。他們都將回到各自的家,過完年后再出來打工,周而復始。
張強閉上眼睛,手里攥著那個小小的紅色福袋。在引擎的轟鳴聲中,他仿佛又聽見王梅說:"回來了?洗手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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