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元之行知
前言
在商代甲骨文中,‘修’字尚未現世,但它的基因已深埋于華夏文明的土壤中。
考古學家在殷墟發現的‘攸’字,實為‘修’的母體。
攸字的甲骨文
‘攸’字以‘人’與‘攴’的組合呈現——左側為手持棍棒擊打之狀,右側為屈膝人形,梆子快要落到頭頂,卻安之若素。
攸字的金文
《說文》攸:行水也。
西周金文中的‘攸’字發生驚人蛻變:在‘人’與‘攴’之間衍生出三滴水珠(后簡化為豎筆)。
周人將水元素注入‘攸’字,使原本充滿血腥氣的字形,陡然升華為‘行水之道’的哲學隱喻——正如《周易·坤卦》所言‘君子攸行’,此時的‘攸’已承載著以柔克剛、因勢利導的東方智慧。
修小篆
《老子》修之於身,其德乃真
脩簡帛
《說文》脩:脯也。
修字在戰國時期,出現了文字的分化。
楚系簡帛‘脩’字為‘攸’字右下增‘月’(古時月代表肉)部,形成‘干肉’本義。‘脩’最著名的莫過于孔子的‘束脩之禮’。
秦始皇統一文字時,刻意選擇從‘水’的篆書‘修’,將暴力基因轉化為水流意象。折射出對‘修’的新解——如玉之琢,如器之磨,修身成為超越血緣的普世價值。子思學派在竹簡上寫下的‘修道之謂教’,在永恒的自省與革新中,完成迭代與新生,正是對這種時代精神的呼應。
木雞態
作者簡介 PROFILE
楊斌博士,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清華大學可持續社會價值研究院院長。開發并主講清華大學《領導與團隊》等精品課程。著有《企業猝死》《戰略節奏》(合著)《在明明德》(合著),譯有《變革正道》《要領》《教導》等。
有不少成語,今天的寓意,跟最早的源頭,有了不少差別,甚或大相徑庭。呆若木雞,就是這么一個,形容因為恐懼、驚嚇而發呆發愣,明顯是個貶義詞。
所以,在《卓越領導之道》項目結束的單元,當我投影出一張片子,上面是個“木雞態:領導力持續修煉”的討論時,課堂上總會有些窸窸窣窣的竊笑。領導力也好、持續修煉也罷,與呆若木雞有何相干?
我就會從成語的出處《莊子·外篇·達生》中的一段故事講起,不長,錄在下面——
紀渻子為王養斗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這一個又一個的“十日”可以看作是個時間階段,王很著急地期盼斗雞能夠養成,隔一段就要追問,他關心的是“已”(完成),聽到“未也”(沒呢)就不開心,雖然一步接一步的過程并不是他的關注點,但藉由紀渻子的扼要匯報,卻讓我們逐“步”得見,尤為可貴。
斗雞的訓練,以斗字看,戰斗力的提升應該是主線,身體素質優化,作戰能力增強,戰術意識成熟。但從訓練導師回復的關鍵著眼點,卻與你(可能還有“王”)想的大不同。
第一階段的回復,“方”字用得恰當,有情緒在里頭,跟王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呢,格斗能耐還嫩著呢,“虛憍而恃氣”,雖然實力差的還遠,但還自恃挺牛氣——因為并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第二階段的回復,“猶應向景”,也可以說成是猶應“響”、“影”,就是但凡有個雞叫雞動,這邊也就跟著叫,也激動。正是好(hao四聲)玩的樣子。
第三階段的回復,“猶疾視而盛氣”,跟第一階段的恃氣比,盛氣是以實力的增強作為基礎的,疾視也可能是戰斗力提升后渴望戰斗不怕強敵的一種好斗的態度;但這里的“猶”字跟第二階段一樣,是個“仍然”之意,直接點出從訓練目標看,就正是要脫去斗雞這些個“應向景”、“疾視而盛氣”。處于這種狀態,就只能報:斗雞修練還“未也”。
這三個階段的鋪墊,都是四個字、六個字,卻把對于“真正的斗雞”的期待拉滿了,把我們(還有“王”)的好奇心充分勾起,你倒底是要練成個什么“又大又強”的樣兒,才算是“已”啊?
最終,報告“幾矣”(即將完成,almost there,喜悅之心溢于言表的同時,還是克制地留有余地,應該差不多了,而不是回答說,圓滿完成——世間事哪兒稱得上圓滿呢?),然后說到了修煉的境界追求——雖然也有聽到斗雞鳴叫,卻不會產生什么異樣變化,望過去就像只木雞,它的素質已經完備,其它斗雞看見它這樣,沒誰敢來應戰,扭身徑自走開。
訓練導師四次回復,斗雞練到如何地步?我們(肯定還有“王”)想聽到的是戰斗力達到幾級,外形多颯,力量多強,招數多厚,殺敵多多,訓練導師關注的卻恰恰是“又大又強”的實力或能力之外的東西,或者說,內在的強大。不止外在練身,更要內在修心。內外兼修的成果在“木雞”二字上凝聚,但若要真正理解木雞態的真意,之前的“虛憍而恃氣”、“應向景”、“疾視而盛氣”這些過程卻不可少,它幫助我們理解,什么是達到“木雞態”要戒除掉克服掉的。
“The longest journey is the journeyinwards”源自前聯合國秘書長達格·哈馬舍爾德(DagHammarskj?ld)的著作《Markings》。關于其刻在石頭上的具體位置,最可能是在美國紐約聯合國總部達格·哈馬舍爾德圖書館附近
故事講到這兒,那些緊緊張張上了五天課程的高管們,理解了自己跟木雞此生看來是要產生些關系——分成小組交流反思各自的領導力修煉:“幾矣”還是“未也”,到了什么階段,從哪里覺得出,有哪些是“方”,還有哪些“猶”,以及從這個研修項目結業后,打算在日常的工作崗位上怎樣一步步地去持續修煉。
這個在領導力課程結業時派上用場的木雞故事,2017年我受邀去給校園里的創新創業活動加油打氣時,又引用過一次,鼓勵年輕的創新創業者們以“木雞態”為鏡鑒,不要在意各種新鮮口號,任爾東南西北風,追求內生價值,目的自在,享受創新本身。呆若木雞說的是“呆”,跟“呆”好有一比的,是學癡的“癡”。人們現如今最愛說學霸學渣,羨慕崇敬成績好業績顯著的學霸,其實老一輩學人里最讓人敬佩的,后世評價更高的,多是當初被人喚“學癡”的那些,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而成學問大家。
傳奇籃球教練伍登,在他的廣為人知的成功金字塔模型中,把他認為的成功與內心平靜(peace of mind)的狀態相對應,當然這種內心平靜我是在“竭盡全力,達己最佳而感到自足”基礎上而得到的內心平靜;伍登還強調,“冠軍并不是衡量成功的標準,最大化發揮了所有個人潛力才是”,以及“成為更好的你自己,你僅需同自己競爭”。他像是個籃球界的紀渻子。
企業界里頭也有類似的表達,耐克創始人菲爾·奈特曾以“鞋狗”(shoe dog)這個說法,指代那些“以此為生、精于此道、樂此不疲”的深鉆某行而無法(不愿)自拔的“木雞”。有建樹的,推動人類認知拓展、境遇改善和疆域有所進階的創新者,大多累年終日沉醉在創新的過程中、細節中、嘗試中、做傻事中,以及失敗中,態若“木雞”,不為外物所動。而不是隔三差五地搞點兒新花樣,就像校園里若是經常都是些“首屆”、“創始”、“首發”的旗子變幻飄忽的話,很難育人,終難成事。
2017年那篇劃時代的《Attention Is All You Need》文章,雖然并不是講述注意力在今天遇到怎樣的挑戰,注意力缺失、分心無助卻是越來越普遍的人類共同挑戰,同樣影響人這個物種進化的未來。這兩年流行個新的縮寫,FOMO,Fear Of Missing Out,錯失恐懼癥,擔心失去和錯過機會而焦慮躁動,害怕沒有跟上潮流而落伍,讀書看個書名或是吃人反芻,看劇常規都是2倍速,平時干啥都要多任務并行處理,“猶應向景”,再形象不過,高談闊論中滿是皮毛販子、知道分子,比火雞、金雞還愛顯炫。標題黨迎合和惡化著這種趨勢。與此同時,內在體察(attention inward)卻越來越稀缺,也該有一篇:Attention Inward Is All You Lack。
重新審視木雞是怎樣煉成的過程,紀渻子對斗雞的本質的理解最為要害。以“斗”字打頭的斗雞,其高明卻不在于“斗”了,不在于“斗勝”了,而是在于“不斗”,“不戰而勝”,正如戰略家孫子說過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算起來,這比“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的智慧還要早上不少年。記得王興早年曾轉引過一位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投資人的說法——“多數人對戰爭的理解是錯的,戰爭不是由拼搏和犧牲組成的,而是由忍耐和煎熬組成的。”“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修煉這十日又十日又十日,做好能操之在我使我不可被戰勝的事兒。然后,忍耐,煎熬。
因而,想要好結果的“王”,是得沉得住氣、更有耐心的,而不是十日又十日地去追要“已”。當然,也幸虧他這么急性子去問了又問,我們才得以窺見從普通人走向“德全”領導者的這一步步,褪去“虛憍而恃氣”、“應向景”、“疾視而盛氣”,去除浮躁與虛榮,損之又損,而達致木雞態。
“木雞態”之后呢?嗯,莊子說,是“幾矣”,仍“未也”,這就提示我們,修煉無止境,尤其是修心,正如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瑞典外交家哈馬舍爾德留下的那句雋永格言——“最遙之途莫過修心之路”(The longest journey is the journey inward)。(本文轉載自《iWeekly周末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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